站在窗前,不是为了看楼下的风景——已经无景可看,谷雨时种的葫芦和翠竹都让种菜的邻居拔了个精光——窗下风景湮灭,只余下韭菜是因为扛着锄头做秀的邻居向往戴月荷锄的田园生活。无可奈何,只好闻着韭菜味儿,斜倚夕阳,端详刚买来的《扬州八怪》中的彩页。翻来翻去最喜欢金农的自画像,越看越有感觉,画和字都像黄菊南山那么雅致耐看,也冲淡,也性情,也风流,也可爱,好像比板桥的竹子和“六分半”更爽心怡情,慢慢就忘了韭菜,沉在书里。
在八怪中,前些年最喜欢那个号“花之寺僧”的罗聘,他画的《丁敬像》多么潇散!天真烂漫里清气盈盈,简笔画也能画得意趣无穷,有王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中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清凉禅意,还有种老僧参禅寂坐深山的苍凉悠远。看着画,就觉得天地都小了。
最近,爱好有了变化,开始喜欢罗聘的老师金农——他才是八怪中的老大,此老不但笔墨老到,笔下有神灵,而且惯看秋月春风,人情世故一掂就知道几斤几两。一则最为人熟知的故事:扬州盐商程雪门请客,群贤毕至。行“飞红”酒令的时候,腰缠万贯、腹中草莽的程雪门露了怯,说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引来一片笑声,众人都说要罚酒。金农兜里羞涩,正琢磨着银子何处来,看见程雪门羞得脸成了猪腰子,站起身圆场:“雪翁没错,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接着就即席口占:“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程雪门大喜,当晚就包了一千两银子送过去——反观郑板桥,他瞧不起袁子才的人性轻浮,斥为“斯文走狗”。他和金农是铁哥们儿,断断不会讥讽金哥,但是在金农可以赚钱的地方,他肯定赚不来,或者根本不屑。
魏晋标榜人物,以潇洒天成为上品,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儿流于任性,属于孩子脾气、耍小性子,包括吃药喝酒以后发疟子耍酒疯,都是这个小根小器在作怪。到了清代,文人们学乖了不少,主要是有了对比:金圣叹以书评名世,以“不亦快哉”闻名,却落得个腰斩的惨淡下场,让人不免要掬一捧清泪。看看袁子才,娇妻美妾兔子园,还拉拢政府干部、扯虎皮做大旗,拉赞助出诗集,名利双收——正反两面典型都有,就看怎么站队了。这方面郑板桥还是比较迂,他喃喃自语“难得糊涂”,他也确实糊涂不起来,总在较劲,不是和上级干,就是和官二代富二代们斗嘴,“吾壮年好骂人,所骂者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所以树敌众多;金农就要圆滑老到不少,虽说也有点怪癖,不过比郑板桥灵活得多,比如说他回杭州老家,当地的官员就送了他半船的花雕和莼菜,一般说来,对于送来的礼物,他都照单全收,这一点郑板桥不行。
郑板桥当过12年小官儿,但更多的时候是职业画家,和唐寅类似: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作孽钱。他飘飘如闲云野鹤,在钱塘风雅、兰亭翰墨、山阴雅秀的山水间穿行,把他的“真意、真气、真趣”挥洒在笔端。他有些像《聊斋》里的黄英,不和贵宦交结,靠劳动致富,明码标价: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市场意识很到位,拉关系扯交情不如麻利儿地掏钱。金农一天官儿也没当过,就是草根中的精英,早年以书法出名,50岁才画画,书画相通,所以很快就做到了书画双绝。金农是诗书画印收藏度曲多面手,而且是高高手,所以他倒是不愁小钱儿,可大钱儿他却留不住,花钱大手大脚,有点儿李白“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劲头儿,一生也难得富贵。
我相信“字画如其人”,仔细看郑板桥的字画:他那“乱石铺街”的字初看都是女娲弃之不用的顽石,大小不一、忽圆忽扁、东倒西歪,其中又往往忽然出来一个和隶书迥异的草字,好像一伙子关西大汉的舞蹈队里飘出来一个色艺俱佳的美女,看得人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他画竹子透着瘦劲,他画兰草富于野趣,这里流露出的是市井的口味,也是一个不服气的小市民的精神内涵。金农是另一番气象,他是学院派的,他的画最有特色的是墨梅和竹子,梅花黑白映照、傲然独立;竹子长枪大刃、凛然金石——他其实也是不服气的;再看他的字,结体厚扁笔势内敛,像一个胖大和尚,比如鲁智深,正在起霸。探究一下每个字的细部,往往在粗壮的笔画上伸出一个个小李飞刀,他想干嘛?说白了,他还是不服气,他心里也是想拧巴一下,露露峥嵘。
这俩人儿是好朋友,都是孤诣独绝、脱尽流俗的人物。对于艺术和历史来说,他俩是余香袅袅、历久弥新的大家;对于当时来说,是艺术革故、标新立异的先锋;但是对于他们自身、对于他们的家人而言,“无处话凄凉”一直是主调,看郑板桥的字画,里边隐隐约约有一丝弱弱的可怜,有的字似乎经历了风雨,已经是风摧繁花树的意思;金农的字则透出了口干舌燥的焦急,笔墨的“枯”随处可见,他也是苦楚的,因为程雪门不常有,酒令也不常在,艺术大师也要为稻粱谋。
还是回过头来说金农的自画像吧:老寿星一样的大头,长袍扫地,扶杖徐行,眼睛微闭,脑后一根小辫子——简单几笔已经逸趣横生,金农“布衣雄世”的神态溢满了画面。他自己说:“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其真实的想法应该和郑板桥颇相像,板桥说:“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然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如此的精神世界,老丑无人赏?不会。
作者:程愉昶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