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故去快六十年了,每次思念起爷爷来,总会想到他脚上穿的一双“土布鞋”。
从记事的时侯起,我总觉得爷爷脚上的鞋不管是热天的夹鞋,还是冬天的棉鞋,鞋面常是蓝色粗布(也叫土布,自己纺棉线,自己木机织成),厚厚的鞋底。鞋底是奶奶或者我娘一针一丝纳出来的。稠密的针脚,但又横竖成行。针脚的长短、横竖趟儿的间隔,就像版排下来似的整齐一致,让人一看,就觉得规矩醒目。
小时候看爷爷的鞋,还有一个地方常使我觉得好奇。鞋面上总趴着一条两寸来长,鼻梁一样的东西。这个“鼻子”其实就是从鞋口正中,朝脚尖方向隆起的一条缝。缝的两个边,是用折叠的几层布垫起,再用针线密密匝匝地缝拢起来,两个边紧紧挤在一起,高耸着像个鼻子的模样。女人们把这种做鞋的手法叫“捏鼻子”。
后来才知道,鞋面上留条缝,是为了让老人们穿鞋、脱鞋宽松省力。而两边纵在一起,成一个鼻子的模样,是为了让鞋面既有缝,又不显缝,不至于往鞋壳篓 里灌凉风。为什么爷爷的鞋面总是蓝布的呢?这是农村人的习俗。蓝,取“拦”的谐音,寓意长辈人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蓝布鞋,是那个年代过了六十大寿的农村老年人的专配。
对爷爷脚上穿的“土布鞋”,小时候之所以印象深刻,不光是鞋的模样奇怪,更是从心里对它爱过、也怕过。
回想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候养大一个孩子真的不易。就说小孩们湿热季节常患的拉痢疾,每年都有死了小孩的消息传到村里来。那时候,小孩们吃生喝生,屁股坐地上受湿着凉,在大人眼里是万万不可的。
小孩们不管这些,只顾玩得高兴,这全靠大人们格外吃心。爷爷是最吃心的了。每当我玩累了,想趴在或坐在地上的时侯,爷爷总是立刻把我扯起,然后一只脚轻轻朝前一踢,就会有只鞋从脚上溜出来。爷爷手里拿了鞋,鞋壳篓冲上,鞋底冲地,塞进我屁股底下,叫坐。嘴里还常常伴随着这样一句话,“焐着根!焐着根!”然后满脸笑容,赤着一只脚,又忙手里的活去了。
说也奇怪,爷爷的鞋壳篓里,还真有那么一团温热,每次都把屁股焐得暖烘烘的,有时候暖得肚子里还“咕噜”作响,放出一个屁来。
只是在小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明白,爷爷为什么把我坐鞋壳篓说是“焐根”。但“焐根”焐惯了,焐出瘾来了。甚至,一觉得小肚子里有些动静,我就会立马扳着爷爷的脚,闹着脱鞋“焐根”。每当这时,爷爷就会被逗得扬着脖哈哈大笑。
要说起我对爷爷脚上的土布鞋有过怕,那是长大了一些,七八岁的时候了,有一次爷爷用它打过我的屁股。
七八岁,正是一个孩子调皮、讨人嫌的时光。记得有一天,我在北村口的水井台上独自玩耍。围着井口转磨磨,还往井里吐了口水溅水泡。这事儿,被过路的王奶奶看了个准。
那时候的水井,不像现在的机井。人们叫它砖井,井洞是用砖砌成的。砖井不过十米深,井底大,井口小。井口直径一般在一至三米间。村民们吃、喝和浇菜园子等一切生活用水,都是用辘轳把水从井里摇出来。
在那时,如果有谁家的小孩闹井玩儿,那简直就是犯了“王法”,大人们谁都可以捉住就打。因为小孩子掉下井去淹死的惨痛,每一代人好像都有过见证。再说,井水是全村人要吃的,弄脏井水是第一缺德事,犯众怒的。一颗童年的好奇心推动着我,恰恰犯了这样的“众怒”。
王奶奶看到我的同时,我也吃惊地发现了王奶奶。只见奶奶不急不气,还笑着唤我的奶名,说是衣兜里有糖块给我吃,说着就把一只手插进衣兜里,做掏东西的样子。我被哄着跳离井口,奔到奶奶跟前,心想弄块糖吃。突然间,奶奶声色俱变,伸手便来捉我。我一惊,猫腰从奶奶腋下逃脱了去。
大概这事容不得含糊,王奶奶还是告诉了我的家人。于是,就有了爷爷第一次拿鞋壳篓打我屁股的经历。
那天,爷爷满是胡茬子的脸从没有那么难看过。瞪圆了两眼,大吼着家里人躲远点,谁拉打谁。我哪见过这阵式,早吓傻了,赶紧承认错误。但还是没有得到爷爷的宽大处理。爷爷怒声说:“不打你,你不长记性。”接着,一只大蓝鞋就从脚上踢出来。“砰、砰、砰……”屁股上就挨了一连串的鞋壳篓。
我当时被爷爷打骂地哇哇乱哭,鞋壳篓扣在屁股上响声很大,其实真的不疼。
爷爷和奶奶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那天夜里,奶奶把我揽进被窝里说了很多话。从那时我就知道了,那井里从前淹死过闹井的小男孩。王奶奶是个好心人。还让我记住了,好孩子不讨人嫌,讨人嫌遭全村人恨。
要说爷爷那次打我,就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可有一次打我爹和二叔,真是下了死手。鞋壳篓冲上,鞋底冲下,照准后背可劲儿抡。当场,我看得真真的。
那是有一年秋头上的事。一天,爷爷从串门的邻居嘴里得知,我爹和二叔,跟村东头的张家父子打起来了。爷爷听说后,当时就生气了,也不言语,只是背着手在院里不停地转来转去。
中午,生产队里收了工,爹和二叔刚走进家门,就听爷爷闷声问道:“听说你俩和张家打了一架,真有这事?”
二叔想上前分辩个对错,话刚出口,就被爷爷厉声喝断。
“我不听为什么,我只问张家对咱家的恩情,你们还记得记不得?”
爹和二叔见爷爷真的恼了,又说出张家恩情这句话来,自觉气短,两脚站在了原地,不说,也不动。
爷爷越骂气越大,骂声里带了哭腔。猛地,一只鞋从爷爷的脚上踢飞出来……
爹和二叔挨了一顿鞋底子,爷爷跟前认了错,又去村东头张家说了好话,事情才算平息过去。
长大后,从爹的嘴里,我才知道了我家和张家那些事。
有一年闹旱灾,田里颗粒无收,连树皮和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扒光了。村里,已经有人饿死被抬出去了。爷爷的娘,也就是我老奶奶,也饿得只剩一口气。这急难时刻,是张家隔墙头扔过三五升高粱面来。那时,张家和我家是一墙之隔的近邻,后来张家去村东头建了新房。也多亏这点高粱面,才救老奶奶活命不死。从此,我们家和张家几辈人相依相顾,真情实意,直到今天,我的子孙和张家的后人仍然过往亲密。
一晃间,我所见的两代人都先后故去了,我也由一个爷爷跟前的孩子长大成人,变成今天的老人。
时光如流水,冲逝着旧时的一切记忆,只有爷爷脚上那双厚底的、蓝面的、捏鼻子的“土布鞋”嵌进我的思绪里。我常想,这是为什么?忽然有一天,我终于感悟到,其实,爷爷的“土布鞋”就是我家的“家法”。“家法”,我敢忘记吗?我能忘记吗?我们是小户人家,用不动戒尺、戒杖、戒鞭一类。爷爷一生用他的“土布鞋”教育、惩戒着他的儿孙。
作者:周会臣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