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村还有最后一条路没修上,这简直让包村干部窝火,更让当支书的魏书山愁肠。这个大飞,这个大飞,唉,可拿他怎么办呀?魏书山啪嗒啪嗒半盒烟吸进去了,还是像这满屋子的浓黑烟雾一样,啥都整不清楚。
大飞还真不是无理取闹,他家有五个猪圈,养着上百头猪,这是三个孩子上学的全部来源。早年大飞觉得种地不上算,还得买种子、化肥、农药,还得缴公粮,加上媳妇就是个病殃子,啥都指望不上,就愣是推给了队上,死活不种了。别的村退地是要给村干部送礼的,甚至送礼都退不了,因为没人接收,种地要是上算能退呀?农民的账最是好算。大飞的地实在找不着人种,魏书山只好累死累活弄着。后来不纳税还有地补粮补了,魏书山提出把地还给大飞,可大飞是个红脸汉子,说什么也不要。他媳妇就骂他勺。大飞靠养猪也能维持生活,问题是,他家院子都被猪圈占严实了,就在院外盖了排粪池,为了不让味道熏到乡亲,他的池子被足够高的围墙挡着,严重影响了村里交通。还有,池子边上一棵千年老槐更是个大问题,大飞逢到节气就到大槐树前祭祖,说这是老祖宗一辈辈传下来的,必须磕头,必须上供,必须不能毁在他手上。甚至说他们一家老小全靠了这棵树的护佑,所以动不动往老槐树身上挂个红绳、红布条什么的,弄得这棵古槐像极了寺庙里的许愿树。
三个包村干部恰逢脱贫攻坚期,村里还躺着一条“旱时一身土、雨时两脚泥”的土路呢,验收过不了关呀。他们就去求魏书山。
魏书山答应帮忙,但魏书山的老婆很生气,自己家里地里忙成个啥了,还有空管别人的事!包村干部一走两清账,咱还得在这村混呢,大飞不恨死你呀!
魏书山一翻身点着一根烟,伴着劣质烟的香味和呛味,说,人家又是为了谁呢?这条路,咱们村可是祖祖辈辈要走的呀。
天不亮魏书山就起来了,尽管大飞家没地,不必担心他起早收庄稼,但万一他赶哪里集去卖猪或卖猪肉呢?万一有别的事呢?
当然,魏书山也是打算趁老婆睡觉搞点小动作。怕吵醒老婆,他光着脚踩在地上,拎着鞋往外走,甚至走到院子里了,还有点做贼心虚呢,到了下房屋才敢穿上那双跟了自己好几年的旧布鞋,那是老婆一针一线缝的。后来老婆的手得了腱鞘炎,针线拿不动了。
魏书山扛起一布袋面就去了大飞家。大飞媳妇正在圈里出粪,一见老支书,马上往外爬,并热情地接过面布袋寒暄着,啊哟哟老支书,看您,老往俺家拎东西,俺就不客气了哈哈。就是吧,真是不巧,大飞到他姑家走亲去了,不能陪您老抽烟啦。
魏书山明白,定是大飞躲啦,不然如此繁重的体力活,这个精明的病殃子不可能插手。包村干部已向魏书山许愿,说在能力范围内可以多补偿一些钱给大飞,不让老支书作死瘪子。可魏书山还是怵头,一个猪粪池子好说,那棵大槐树怎么办?那是人家的命根子呀!
第二天魏书山又扛着一袋子玉米面来到大飞家,大飞还是不在,只有大飞媳妇一脸笑地迎接。魏书山也不废话,放下玉米面就走。
第三天魏书山又扛了一袋子花生来到大飞家,大飞还是不在,只有大飞媳妇不自在地咯咯笑着,看上去脸好像有点红了,说话都结巴了些,又是递烟又是敬茶的。魏书山摆摆手,顶着一头白发,驼着个骨头背蹒跚而去。
第四天魏书山扛着半布袋绿豆正想出门,他媳妇拦下了。他媳妇命令他放下,他不放,他媳妇就哭上了,说辛辛苦苦的收成是不是都得便宜了外人?凭嘛当个破支书就得吃这些个哑巴亏?
大飞家日子难嘛。魏书山到底没敢走。
两个人僵持着,眼看着太阳快出来了。魏书山的媳妇败下阵来,你就是傻,去吧去吧,这是最后一次啊,要再这样,俺就不跟你这老赔钱货过了!
魏书山心里一喜,深情地看了媳妇一眼,夺步出门。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大飞这回在家呢。他怎么不躲了?魏书山凭直觉大事不妙。
原来这些天大飞就在家里呢,见老支书天天往家跑,也有些心疼了,想人家图个嘛呀?但自个家利益也不容动摇,就决定和老支书好好谈谈,又不是不占理,怕个啥?
最后谈崩了。粪池子赔偿额高出别人家一倍,大槐树按树价的三倍赔偿,树还归大飞所有,大飞不同意。大飞提出粪池子可以一分钱不要,修路本就是为全村人谋福利嘛,加上老支书一趟趟地没少帮衬他们家,年年往他们家运多少粮食呀!他大飞只当作贡献了,只当回报老领导了,但大槐树就是自个的祖先,谁和他祖宗过不去,就相当于刨他们家祖坟。
这帽子扣的。魏书山万般无奈回到家里,一宿没睡着觉。他想起了个事,就扒拉媳妇商量,哪想媳妇没听完,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飞有一个愿望,早就跟魏书山说过,但魏书山爱莫能助。大飞希望有一套魏书山这样的房子,可……魏书山的心痛得不敢回忆了,这是……是儿子的命换来的呀!
魏书山的儿子在工地干活,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那年才23岁。工地赔了不少钱,一个和儿子关系不错的建筑工人跑来跟二老说,墩子生前拼命攒钱,发誓给爹娘盖一所村子里最棒的房子,为此,他连劣质烟都不抽了,一件衣服不买,甚至有个姑娘追他,他都怕花钱,拒绝了。他说爹娘拉扯他不容易,先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说着掏出一千块钱来,这是我一点心意,我和墩子私交最好,他走了,心愿我替他了,我会盖房,我叫人来帮二老盖,大爷大娘,就用工头赔给墩子的钱盖套房子吧,圆了我兄弟的梦,我老梦见墩子兄弟同我说这个事。几个人哭了一回。两个月后,一座阔气的卧砖房就起来了。
魏书山觉得眼直痒,一摸,全是泪。难怪老婆子不同意,这是儿子留给他们最后的念想了。可他不光是儿子的父亲,还是全村人的父母官,那条土路就是扎在他心里的刺呀!难道在任之际,有生之年,真就跨不过这座山去了?
魏书山白叫了山,却不像一座山,早已憔悴得不成样子,尽管包村干部说,不急,不急,但他知道,人家快急死了,他都快急死了。
儿啊,对不住了!魏书山看了看墙上儿子的遗照,一股热浪扑腾在胸口。
老婆子呀,对不住了!魏书山又看了看还在打呼噜的媳妇,儿子走了后,她老了很多呀,梦里没少哭,叫着儿子的小名,唉,唉,唉……
魏书山抄起双手去了大飞家。大飞一时糊涂,他想不出老支书还来他们家干嘛,都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可说得呢?
魏书山在大飞迟疑的目光中围绕大飞的房子转起了圈。大飞,你这房子确实太破了哈。
可不是,夏天漏雨,冬天像冰窖,孩子们生在俺家,也受苦了。不过包村干部也尽力了,俺又够不上贫困户要求,人家还出钱帮着修了修,凑合住吧,谁让咱活着眼地就知道生呢。
要是……魏书山欲言又止。
大飞急忙问要是什么?
魏书山狠了狠心,要是咱两家换房子,你能不能把大槐树刨喽?
大飞听傻了,傻了好半天,好半天,才红了眼,换房子?叔啊,不能不能,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魏书山长叹一声,好吧。说着起身告辞。
大飞从梦中惊醒,一把扯住魏长山的胳膊,叔,俺是说换房万万不行,咱村人谁不知道,那房是……俺要真那么干了,俺还是个人吗?说着泪如泉涌。
魏长山也哭了,不是没办法吗?你说你们拉扯着三个孩子也不容易,大槐树又是你的心头肉,可全村人眼巴巴地等着呢,大飞,叔能怎么办啊?
大飞长出一口气说,叔,您这是打俺脸啊!好,俺同意刨树,就冲您,别人家怎么赔,俺们家就怎么赔。多一分钱俺也不沾。俺年轻力壮的,怎么着不能把日子过下去呀。
你舍得?魏长山想不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
……一次次为村里办事,叔吃了多少次亏啦?村里集资打井,您出钱最多;村里盖大棚土地整合,您拿好地换孬地;村里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看不起病的老人,哪个您少接济了?就拿俺家来说,给粮食,供孩子,您老人家年年接济俺多少?谁心里没个数呢?凭什么老让您一个人吃亏?要是俺再这么犟下去,还有脸在村里待呀?
可,你媳妇愿意吗?
两人说着,大飞的媳妇一掀门帘泪流满面地进了屋,叔,俺都听见了,您都舍得把房子换给俺,那房可是……不比俺家的树金贵呀!大飞,咱马上去刨树,去扒猪粪池子,叔,您老就瞧好吧,保证不耽误事。
魏长山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都说成事难,其实成个事也容易着呢,他揉了揉涩疼的眼睛,默默地感慨着,这个大飞,这个大飞……一支烟就到了嘴边,是大飞,大飞媳妇则赶紧点着了火,对在烟上。四十天后,前进村的道路全面硬化,乡亲们无不拍手称快,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条路,大飞作出了怎样的牺牲,而他们的老支书又默默地付出了多少。
作者:魏东侠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