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史铁生有篇描述其姥爷的文章,名字叫做《一个人形的空白》。姥爷死于史铁生出生之前,史铁生说“姥爷”这个词对他而言是一个人形的空白。


他的这种感觉,我同样存在。我的生命中也有一个人形的空白。


那是我的奶奶。


与史铁生不同的是,他的姥爷死于他出生之前,他“空白”情有可原。而我的奶奶去世时我已经四岁,按说已经有记忆了,我“空白”就显得有些不合情理。


我脑海里,没有一幅完整的奶奶的画像。奶奶的形象,都是在家人的传述中,慢慢拼凑出来的,轮廓粗糙、形象模糊,仿佛几笔画成的速写画。


直到现在,我的梦中也从没有出现过奶奶。也就是说,即使在梦里,我也画不出她稍显清晰的模样。但在冥冥中,她和我是有关的,而且,还是那种很深的联系。即使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但我身上流淌着她的血脉。在血脉长河的链条中,她是绕不过去的一环。没有她,就没有我的父亲,自然也没有我。


母亲常说一个故事,村里问只有两三岁的我:“你奶奶呢?”而我的回答是:“谁是奶奶啊!”据母亲说奶奶在我小时没有照看过我,所以我对她没有印象。多年来,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些淡淡的恨意。但随着时光流逝,岁月渐长,经历了众多世事人情生命体味之后,我才慢慢明白了一些事情,才忽然理解了奶奶,也才忽然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种叙述方式。


每个人都生活在言语的环绕中,这些环绕的言语,逐渐构筑了人对身边事物的印象。一个人对某一个事或一件事的印象,最初都是受身边人的主观影响的。成长后,可以靠自己来感知这个世界,而在童年,这种影响是决定性的。


由此说来,合情理即是不合情理,不合情理即是合情理。


奶奶当年不肯照看我,自然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的。


刘慈欣在《三体》中说,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同样,奶奶不照看我,也和我的存在并不相干。她是把对另一个人愤怒,迁移到所有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上去了。


且把时光倒回一百多年前,那时的太阳和月亮,正在年轻。


奶奶的父亲,是做硬木雕刻的。据父亲说,他的绘画就是源于外曾祖父的启蒙。在那个年代,硬木雕刻绝对是手艺人中的艺术人。因为要想雕刻,必须具备相当的绘画基础。就像玩篆刻的,大都会书法一样。据说,外曾祖父的硬木雕刻家具,是三里五乡富裕户的家中必备。我曾悄悄问过父亲,外曾祖父的硬木雕刻作品是否还有留存?父亲说,老宅子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会家具!


外曾祖父只有奶奶一个女儿,据说还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在幼儿身故。在旧时代的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腰杆是无法挺直的。甚至在儿女亲家的目光里,说话都像深夜的月光般没什么份量。随着兵荒马乱年代的来临,外曾祖父的手艺只能束之高阁,家境日渐凄苦。


或许是受封建传统思想影响,外曾祖父没教奶奶硬木雕刻技术,却传授给她另一门手艺:剪纸。据家人说,只要给她一块红纸,她手头剪刀一转就能剪出极漂亮的图案。那时左邻右舍过年时的窗花,都是奶奶承包的。但那个年代,这个手艺并不能让生活得到丝毫改善。


爷爷的父亲是个包工头,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曾承建过清东陵外围城墙。因性情豪爽,钱财如天上的云朵,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生只落了个响晴天。受曾祖父影响,爷爷也学会了瓦匠手艺,附近村里谁家修房盖屋,他都挺身前往。按说家境应该可以,可爷爷的做派按现在的话说是很“佛系”:只要家里够吃的,就不出去干活。揭不开锅又再出去挣,有点余钱就又歇了,导致家境就像只吹了一口气的气球,常是干瘪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尚抵不过空旷的粮缸和冷清的灶堂。更何况,不同环境条件下成长的两个人,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生活习惯,使得贫困的生活中到处充满了火山,稍不留意就会火光冲天。


爷爷目睹了曾祖父豪爽一生最终两手空空的经历,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凡事都是独来独往,不和村里其他人发生联系,村里的土话叫“各自”。而这是愿意和邻居、村里人搞好关系的奶奶无法容忍的。当然,这只是矛盾的一个点。但是,一个点会延展为一条线,数条线会扩充为一个面,生活中所有的点线面都是对立的论点。大吵论天,小吵论秒。说到底,根本原因还是生活的压力让彼此神经紧绷,经不起一点点意外的火星儿。


哲人说,不幸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不幸。其实,从某种角度说,这个世界就没有所谓幸福的家庭。外面看来都是一片祥和,关上门后都有各自的崩溃剧情。


可日子还是要过的。


大儿、二儿、女儿相继出生,到女儿出生的时候,爷爷和奶奶的矛盾已经到了临界点。外曾祖母来照看月子,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天,外曾祖母过来帮忙,到了晚上爷爷却不让其留宿,要外曾祖母赶回十里之外的家,理由是自己家中没有多余的粮食。奶奶自然不依,两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争斗,从此奶奶的身体落下了毛病,后来早早离开了人世便与此有关。


在那样的年代里,离婚是接近死亡的一种选择。更何况,那时外曾祖父早已去世,老宅都已成了别人的。奶奶已经没有路可以退。


那场争斗之后,爷爷和奶奶开始分居,两个儿子一边一个,在村中相见了也是形同陌路,甚至是仇目相对。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她离开人世。


这样一来,作为跟着爷爷长大的我,就被奶奶有意忽略成了“空白”。


时光是柔软的,却能切开世间所有的坚硬。


奶奶去世后,爷爷又活了十五年。那时,父母都在城里工作,我和爷爷在老家生活。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没有抱怨过奶奶,几乎从不提及她。再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和爷爷相伴的只有一头沉默的黄色耕牛。不知在那头耕牛的记忆里,是否留存有爷爷说起奶奶时的言语和神态。


过眼烟云,云烟过眼。一切终将被时光漂白。那头耕牛,也早已不知归处。


爷爷去世后,和奶奶合葬了。村里人把奶奶的坟头刨开,把爷爷的棺木放了进去。爷爷的棺木是新的,奶奶的棺木已经长满了青苔,而且有一根藤条类的植物把棺木包围着。或许奶奶仍不情愿,但她已不能站起来提出抗议了。斗争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要在一起。也或许,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和爷爷早已泯然一笑了。毕竟,在尘世间,她们共同缔造的后辈正在茁壮成长,无论她是否愿意,她在尘世间的一切都将被遗忘,而只有这些后辈的存在,才是她曾经在这世间来过的唯一证据。


不知他们在地下相见后,尘世间的一切是否还能忆起?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经过了这么多的人和事,或许彼此都会改变许多吧,再相处起来也许没那么难了。


佛说,今生已结未了缘,来生定会再续缘。希望在另一次的轮回里,奶奶的生活能够富足而美好。婚姻中更多情感和礼让,不复有难以忍受的窘迫和无穷无尽的争吵,能够平静地渡过一生,照料好自己的后代,让她的孙辈们,能够从容地提起笔,清晰地记录下她的故事和模样。 


作者:何 童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