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人间至味?答:是那个储存于记忆深处,在无数个难眠之夜被反复强化的儿时味道。


饹馇



在我记忆中吃过一种薄脆圆饼,那饼有甜有咸,咸的还带着焦香的芝麻,嚼起来非常酥脆,可惜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种过年时节才出现的小吃叫啥,直到某日看汪曾祺的书中出现“饹馇”俩字,才遇见故人般瞬间恢复了记忆。虽然此饹馇非彼饹馇,但是相同的读音,又让昨日重现。


在故乡,一进腊月门,家家的主妇就开始忙碌起来,扫房子、糊窗纸、蒸饽饽、做豆腐,每个忙碌的主妇后边总跟着几个孩子跑来跑去,使得这忙碌显得更加有气势起来。不过小孩子的忙碌多半不是为了帮大人干活,他们只是在等待美食出锅的那一刻。


比如此刻,我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姥姥身后,看着她推着碾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干瘦的小麦被碾碎,到逐渐成为面粉扫进布袋,我问了无数次:“姥姥,怎么还没好呀?”


等待的过程甜蜜而心焦。


过了箩的细白面被分成两份,少一半用糖水和面,多一半用盐水和面,姥姥在咸面里掺上些芝麻,这就是糖饹馇和咸饹馇的区别了。在贫瘠的故乡,白面珍贵,那一点点甜也珍贵,所以甜饹馇是留着待客用的。


饧好的面擀成一个个形如满月的薄饼,入平锅干炮(bāo)到起了饹馇,饼也支棱着没了水分,饹馇就出锅啦。


圆圆的饹馇,白底黄纹,储存着麦子的香气,能保存整个正月不坏,这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孩子少有的美食了。


这时候总盼着姥姥领我去串门,去的那家总会端出半簸箩饹馇,这时我总会红着脸偷眼端详,期待能挑到糖的,然而这小计谋屡屡以失败告终,因为很多人家的饹馇不但是咸的而且还不放芝麻。


年过完了,饹馇也开始不再酥脆,幸好还有炒山药干可以吃,所以我依旧在姥姥就要出门时,拉起她的手……


山药干




山药(红薯)在秋作物里算是晚熟的,等到天凉,叶子经了霜,大人孩子才开始扛了镐、拎了口袋、拉了小车去刨山药。一镐下去,红皮的大山药一嘟噜一串地从土里“钻”出来,勾出人们发自心底的笑声。


刨回家的山药挑拣出没疤拉、没伤镐的入窖,剩下些半拉的、破了皮的、有虫眼的就先留着吃。这时候的山药水气大、糖分少,但是因为才下来,第一锅煮山药很受欢迎。短时间吃不完的伤镐山药,怕坏了糟蹋,就趁天好,把生山药洗净,切片晾干,等吃的时候上锅蒸熟,别有一番滋味。


冬天来了,山药的身价一落千丈。溜山药、熬山药粥、灶膛灰里烧山药,用我姥姥的话说就是“山药里滚”了,就连猪食也是除了泔水就是山药皮子、山药把子,吃得猪脸越来越长。


面对每顿熥来熥去也不见少的山药,主妇们就想法子换花样了。有的把熟山药直接切片晒干,讲究些的人家将熟山药去皮捣烂,掺上点白面和芝麻和好,再拍成圆片晾干。晾干后的山药片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炒成香甜的山药干,但炒山药干还缺一样宝贝,离了它炒出的山药干不是黑不溜秋的糊了,就是筋得嚼不动,这宝贝就是沙土。


什么?沙土,要吃土的节奏么?不,你且听我慢慢道来。村南的大坑不知是哪条河的故道,里边既有胶泥又有一种细沙土,这土又细又白又不粘东西,还极易渗水,人们就利用它这些特性来炒山药片或花生。


有小孩子的人家还把这土背回去,炒炒装进布袋,就是纯天然的尿不湿。


风箱拉起来,被沙土包裹的山药片,均匀地被文火炙烤着,随着大铲子不停地翻炒,山药片变成黄色,那甜香纷纷跑出来,把那些贪吃的孩子聚拢到锅台边。吹吹上面的沙土,咯嘣嘣、咯嘣嘣在每个孩子嘴里响着,合奏出童年最悦耳的声部。


麻糁



当当当,学前班门口的那口破钟刚一敲响,同桌的二妮拽着我就蹿到当院子,在那堵半塌的土墙后边,她才松开我,眨眨小眼睛,把手插进兜里:“咱们最好是呗?”“嗯呐呗!”,“那你别跟大花一块走了,她夜了个(昨天)砍草,把俺镰刀弄崩了,也不赔。”我刚想替大花辩解两句,说她肯定不是对误(故意)哩,二妮就把一块儿黑乎乎七出八进的硬东西塞到我嘴里,“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的嘴瞬间被塞满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麻糁,吃吧,香多多了。”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麻糁,早先就听二妮说过榨完果子油(花生油)剩下的麻糁饼有多好吃,可从未见她拿来过。我试探着用牙狠劲咬了咬这个硬家伙,发现它比牙还厉害,只好放弃。等着麻糁边被我的吐沫泡软,掉下一些渣渣,我才尝到了它的味道。那香味不同于嚼花生豆的浓香,是一种细细的清香还带着一丝甜,除去偶尔吐出点麻,这麻糁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开始羡慕起二妮来,看看人家,有个在村油坊干活的爹,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俺爹要是不在铁路上,也在油坊里就好了。俺妈也是的,怎么不把俺家的硬果(花生)拿去榨油?过秋明明也收了一小拉车子硬果的。


正在瞎琢磨,就听老师喊了我的名,叫起来领读生字。我慌张地站了起来,从嗓子眼里嗯嗯了几声就再也发不出别的音了,二十多个小脑袋齐齐都看向我,时间停了,空气也停了,我不用想也知道我的脸一定像窗外枣树尖上那颗风干的枣子,又红又紫的。“嘴里是么?掏出来。”磨蹭半天,又赶紧嚼了几下,麻糁还是被从嘴里掏出来,被老师从那满是窟窿的窗户扔到了当院。钟点真慢呀,那会儿功夫我觉着凳子上长满了蒺藜,屁股怎么也坐不牢稳。等胖老师大豆虫似的顾涌(挪动)出去,我和二妮忙跑出去,满是学生的大院子里,麻糁不见了。


这一不见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表舅从老家来,为我捎来了麻糁,好圆我儿时的遗憾,欣喜地入嘴,使劲咬,不但没了那时的香味,嘴里还带着牙碜,嗓子眼拒绝接纳这个东西,我只好偷偷转身吐了出来。对表舅说了声“不如小时候香了。”“那是自然,小时候榨油是人力,再怎么榨也还是不那么干净,这咱(现在)都是机器,劲大,出油多,麻糁就不好吃了。”


就这样,我和儿时的吃都走散了,只剩下回忆还时常泛起尘埃,把我带回到可爱的故乡去。


作者:耿佩玺  编辑:贾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