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刚蒙蒙亮,张老汉就带着老伴和大黄上路了。


此时正值冬月三九,荒凉的田野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树木枯草和土地上,都结着一层白白的霜花。张老汉吃力地蹬着三轮车,车轮碾过干硬路面上的霜屑,发出沙沙的声响。路面凹凸不平,三轮车扭来扭去,想尽量减少颠簸。没一会儿,热汗就顺着张老汉的鬓角流下来,呼吸渐渐粗重。


围得严严实实的老伴怀里偎着一条大黄狗脸朝后坐着。听见张老汉越来越重的喘息,心疼地说:“累了就歇歇,不着急。今天车上多了大黄,份量加重了呢。”


张老汉喘着气说:“不能歇,去晚了人就多了,还得等着,到中午输不完液咋回来?”


老伴说:“输不完就接着输,反正家里也没人等着咱。”


张老汉说:“我是怕把你和大黄饿坏了。早上你就吃了一小碗面,大黄啥也没吃。”


老伴眼圈儿一红,低下头,用带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黄的后颈。大黄的脑袋乖乖地伏在她怀里,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2


大黄是条公狗。刚摘奶就被张老汉抱回家,像个毛茸茸的小狗熊,整天跟在老伴脚后头,奶声奶气地哼哼着。老伴一坐下,小东西就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往老伴身上爬。老伴总是爱怜地把它抱在怀里,亲昵地叫着黄黄。黄黄则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老伴的手指,或者用小嘴巴咬老伴衣服上的一颗扣子,晶亮的小眼睛依赖而又娇憨。张老汉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一人一狗,目光里满是爱怜。


大黄是条有灵性的狗,每次听见张老汉回来都会亲热地扑过去,殷勤地围着老汉打转儿,毛茸茸的尾巴不停地摇着。一双眼睛讨好地仰望着张老汉,乞求他的爱抚。“去!一边呆着去!”张老汉的呵斥声里透着亲热。


如果是外人来了,大黄会蹿到门口挡住来人的去路,汪汪地大叫,一副凶狠的样子,任谁都别想踏进家门一步。


可是,儿子一年回来一趟,大黄却从没把他当过外人。儿子一回来,大黄就挡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讨好,定要儿子摸摸它的头才算罢休。每次儿子走时,大黄不是叼着儿子的裤脚,就是叼着背包的带子,满眼的不舍,经常闹得一家人眼泪汪汪。


大黄还有个优点,就是从来没咬过人,既护家,又不给主人惹麻烦。所以,大黄格外讨人喜欢,俨然就是家里的一口人。


每次吃饭时,老伴总要先把狗食兑好,倒上菜汤,人吃饭,狗也吃饭。大黄从不眼馋桌上的饭菜,乖乖地吃自己的。如果家里炖肉了,大黄闻见肉味就会坐到门口,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吃饭时,会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两口吃,直到老伴把骨头或肉汤放到它的狗食盆里,才去心满意足地享用,吃完还会把饭盆舔得干干净净。


去年夏天张老汉扭了腰,行动不便。活泼的大黄一下子变得乖巧起来,再也不会往张老汉身上乱扑,总是形影不离地守着他,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老汉,随时发现老汉的需求。老汉要下炕,大黄把鞋子给叼到脚下。老汉要吃饭,大黄把小板凳给叼到饭桌旁。老汉在院子里乘凉,大黄把蒲扇给叼过去。每次拐棍倒了,大黄都会小心翼翼地用嘴叼起拐棍立好。老伴说:“看咱家大黄多仁义,像个懂事的大孩子。”


张老汉一脸的满足,说:“咱家大黄聪明着呢,神犬!”


3


这几天老伴得了重感冒,输五天液了,大黄每天乖乖地看家,早上目送老两口出门,中午迎接老两口进门,一看见他们回来,就高兴地又蹦又跳。


昨天晚上,大黄忽然就不吃食了,蔫蔫嗒嗒的,早上还拉了血便,今天顺便带上大黄,让大夫给看看到底咋回事儿。


老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张老汉忙偏下头问:“觉得好点吗?”


“好点,今天输一天就不输了,拿点药,慢慢养着。”


“还是再输一天吧,凑一星期,别回头再反复了,倒麻烦。”


老伴嗯了一声。俩人过了多半辈子,她习惯了听男人的话,知道男人总是为她好,又何必去违拗呢?就说:“那明天咱还是开三蹦子来吧,看你蹬车挺费劲。”


张老汉咳了一下,吐出口痰,喘着气说:“算了吧,天冷,我一个人摇不着,找人摇又不好意思。这么早,人家都在热被窝里呢,谁愿意起?”


“也是。要不过了年,咱也买个电三轮?既不用摇车,又不烧油,充上电就能走。”


张老汉摇摇头说:“算了吧,咱俩到年都六十二了,还能种几年地?儿子早就说不让咱种地了,你说要不种地,咱要电三轮干嘛?有个三蹦子凑合着用两年得了。”


老伴又嗯了一声。


儿子的确说过不让他们种地了,说老两口吃不了多少,种粮食卖又不赚钱,如今家里也不养猪了,不如把地租出去,他寄钱养家。张老汉总是说自己还能种,活动活动对身体好。其实,是不想给孩子增加负担。三亩水浇地,二亩旱地,留下口粮,能卖三千斤粮食,刨去化肥种子农药耕种收割的费用,的确剩不下几个钱。可有地有粮心里就踏实。旱地种一亩花生,自己和儿子两家吃油足够。另一亩旱地种点杂粮,黄豆绿豆红薯,啥都有了。喂上七八只鸡,一年到头不用买鸡蛋。大黄的饭量大,顶两个人吃,家里没粮食怎么行?买来的东西吃起来就心疼了,难道让大黄饿着?所以,地还是要种的。


本来今年收秋前,想把三蹦子改成电打火,一问,得要七百块钱,到底也没舍得改。家里不养猪,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粪,每年的玉米秸,都秸秆还田了,也就是往家拉点粮食,加一箱油用一年,还是凑合着用吧。这个旧人力三轮是老汉花一百块钱买的,用着方便。三蹦子也就越发少了用处。


4


到了邻村的诊所,大夫刚打开大门,正在扫院子。见老两口到来,忙放下扫把,给老太太输上液。


张老汉陪着笑脸说:“王大夫,你再给我们家大黄看看,昨晚不爱吃东西,今儿早上还拉血了。”


王大夫脸一沉,不高兴地说:“我说老张,你啥意思?我可不是兽医!”说罢,又拿起扫把。


张老汉忙抓住扫把,讨好地说:“我替你扫院子,你给我家大黄看看,就当我求你了,帮帮忙,帮帮忙。”


王大夫不情愿地走到三轮车跟前,仔细地看过,又问了粪便的颜色味道,说:“是一种很少见的病毒感染,我试试,不一定能治好。”


张老汉连声说着谢谢。


王大夫撇了一下嘴说:“给你老伴看病都没见你对我这么客气,不过是一条狗嘛,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再踅摸一条。”


张老汉笑笑,没说话。


王大夫给大黄打了两针,大黄安静地睡着了。


张老汉长出一口气,摘下帽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把防寒服的拉链拉开了一节,坐到老伴身边,说:“大黄打过针了,放心吧。”


老伴点点头闭上眼。只要张老汉在她身边,心里就踏实。


老汉忙把被子给老伴盖好,一心盯着输液瓶子。


5


快到中午的时候,输完了液,老两口带着大黄一起回家。大黄精神好了很多,主动跳下三轮跟着走,只是走得不快,没有了平日的欢腾。


老伴心疼地说:“他爹,你说咱大黄多仁义,稍微好点就不让你拉着,怕你受累。”


张老汉嘿嘿地笑,说:“咱大黄除了不会说话,啥都知道。”


走到一半,大黄越走越慢,有时就干脆卧下,歇一下再走。


老伴说:“大黄累了,还是让它上来吧。”


张老汉就停住三轮,打开后挡板,让大黄上车。大黄望望老汉,犹豫了一下,终于吃力地爬到车上,依偎在老伴怀里,马上就闭上了眼睛。


老伴疼爱地抚摸着大黄说:“如果大黄是人,一定是个懂事又孝顺的孩子。”


张老汉说:“那还用说?人和人是缘分,人和狗也是缘分。你一辈子不喜欢猫呀狗的,怎么一见了大黄就喜欢?这就是缘分。”


老伴说:“就是,一会儿看不见大黄,心里就觉得缺点什么。特别是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儿,要没看见大黄就得满院子找。看见了,心里才踏实。”


老汉说:“儿子不在跟前,有大黄跟咱俩做伴儿,也算有个解闷儿的,晚上睡觉还仗胆儿。”


老伴叹了口气说:“当初养大黄,也是觉得日子太闷。你上班一走,我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电视不爱看,我又不串门儿。地里有活儿还好,地里要没活儿别提多烦了。”


张老汉问:“以前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老伴不好意思地说:“说有啥用?难不成让你天天在家守着我?不挣钱花什么?种地也就是吃口饭,地里又长不出钱来。”


老汉回过脸,嘿嘿地笑,说:“转眼一辈子了,算来守着你的日子还真没多少。”


老伴扑哧乐了,说:“这以后天天让你守着,你不嫌烦?”


老汉说:“烦啥?少来夫妻老来伴儿,孩子大了都得离开,就算咱儿子在家,也不会天天守着咱,你说是吧?”


老伴叹了口气说:“是呀,新闻里一说就是城里的空巢老人多,就没想到咱农村也一样。你看三代同堂的有几家?上学出去的自不必说,打工出去的就有多少?先是把老人扔在家,有了孩子再送回来扔给老人。有孩子牵扯着,每年春节还能回来看看。你等孩子大点儿了,人家带到城里,再回来就难喽。你看看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你再看看那地,有多少撂荒的……”


一路唠唠叨叨,不知不觉就到了家。老汉先把大黄放下来,又搀扶老伴下车,再洗手做饭。


老伴则疲惫地歪在热乎乎的炕头,安心地眯着眼等着吃饭。


6


刚到半夜,张老汉就开始发烧,咳嗽。


老伴急忙爬起来冲了两袋感冒冲剂让他喝下去,又给他喝了姜糖水,再加上一条棉被发汗。


老汉着急地说:“我没事,你就别折腾了。刚好点儿,回头又感冒了,那可就成肺炎了。”


老伴笑着说:“我怕你明天病厉害了,没人伺候我。”


老汉也笑了:“你别咒我,这么多年了,我啥时生过病?”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张老汉咳得更厉害了。


老伴说:“一定是昨天出汗着凉了,你赶紧去输液,好得快。我跟大黄在家等你。”


老汉说:“那可不行,你还得再输一天,大黄也得打针。”


老伴说:“我好了,跟着也是添沉重,你带着大黄去吧,回来我就把午饭做熟了。”


老汉说:“也行,我让大夫给你开点药回来。”


可是,大黄已经走不动了,静静地躺在狗窝里,老汉叫半天,只是睁了一下眼。老汉弯下腰,伸出手臂想抱起大黄,却没有抱动。眼里含着泪花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老伴。


老伴心里更是不好受,望着一脸憔悴的老汉说:“你还是先去看病吧,反正大夫也知道大黄是啥毛病,不带着也行,你把药带回来,咱自己给大黄打针。


张老汉默默地点头,骑上三轮走了。


7


老伴端来一碗温水,倒在狗食盆里,端到大黄的嘴边。大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


老伴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回屋,给炉子添过煤就歪在炕头儿。想起去年自己得了急性阑尾炎,两人匆忙去医院做手术,没留神把大黄关在了外面。住了八天院,回家一看,大黄精精神神地蹲在大门外。看见老两口回来,飞奔着迎上去,亲热地撒着娇,竟是没有丝毫的怠慢。老两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两个人一块儿搂着大黄,哭得眼泪哗哗的。一想到这儿,老伴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在她和老汉心里,大黄早就不是一条狗了,大黄就是这个家里不可缺少的一员。老伴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刚睡着没一会儿,张老汉的手机响了。老伴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嘟囔着:“出去也不知道带着手机。”接了,却是儿子。“妈,我爸呢?”


“唔……你爸……串门去了,没带手机。”


“哦,您们都好吗?没感冒吧?今年冬天我们这儿大人孩子都闹感冒。”


“没有,我跟你爸都好着呢,你放心吧。春节回家吗?”


“回,她们娘俩去南方过年,我回咱老家过年。”


老伴犹豫了一下说:“我跟你爸自己过年也行,你跟她们娘俩去南方吧。”


“那可不行。”儿子马上反对,“春节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想吃您包的饺子。”


老伴的眼圈红了,声音有点哽咽:“嗯,嗯,那就回,我给你包饺子。”


“妈,我这儿有事儿,不说了,回去了再说。”


“嗯嗯。”


老伴放下电话,擦着眼角流出来的泪水。忙拿过日历翻着,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还有十五天过年,儿子就能回来啦,老伴顿时满脸喜色。


算来儿子今年也三十六岁了,自打考上大学就是一年见一面。每年放暑假儿子都要打工赚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只有放寒假才能回来聚聚。后来工作了就更忙,上学还有个寒假,工作了就只剩下春节这几天假期了。唉,老伴叹了口气,把日历重新挂在墙上。


作者:田新艳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