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年代,有趣的生命都是稀缺动物。稀缺原因有二:其一,只有当某个生命的成就足以超越世俗圈子之后,人们才能认可他的有趣可爱,而此前只会看到他的幼稚可笑。其二,在世俗圈子里,不被裹挟变质、慎终如始保持天真有趣的生命已实属罕见。


美学家蒋勋最大的野心是盖一座庙,然后把庙里的签都变成诗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心中窃喜,抽出这支签的人大概会思想好久而不得其意,庙里的住持一时也无法解释。他躲在一旁暗自发笑:签一定要写到连住持都不会解才精彩。在蒋勋看来,这样的签本身对生命的指引性是更高的。


他的野心看似是一场针对住持和求签人的恶作剧,实则是他在诗词中发现了更高的对生命的指引。这本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课题,可他偏偏想到采用如此有趣的形式来击穿人心。把诗词写成签,把签放进签筒,再找来普度众生的住持,还要辟一方土地来筑殿修庙。为了让人们从诗词中领略人生,你看看,他要费的这一番周折。


无趣的人谁会动这种心思?



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是中国古代小品文的一座高峰,其中《湖心亭看雪》堪称绝顶之作。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上下一白如纸,纸上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勾勒几笔,雪中西湖,已是美若仙境。此处“留白”,神乎其技!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一见,一喜,一饮,一别,一问,一答,西湖的雪便有了灵魂。


无趣的灵魂渐行渐远,有趣的灵魂终会相遇。没有此等痴人,这世上多少动人心旌的美妙时刻都将被忽略、被等闲视之,生命将何其索然无味!



视频中划到启功先生讲诗词格律。讲到“阴阳上去”四声,老先生突发奇想,试着提出四声源于驴叫的推论。在台下一众哄笑之中,老先生却站起来,一丝不苟地模仿起了驴叫。阴——阳——上——最后驴打一个喷嚏,恰似地地道道的入声!看到最后,我会心一笑。启功先生校《清史稿》、注《红楼梦》,自有高深的学问。但他最讨厌别人给他戴各式各样的高大帽子,他要的是自由和干净。


启功先生以书法名世,他的书法讲座同样妙趣横生。他最痛恨那些故弄玄虚的假道学,他要揭穿那些以抬高门槛来抬高自身的“书法家”。他从握笔开始,就无情打破了书法家们的清规戒律——规矩只会限制每个人对艺术的想象与追求。而此前我们奉中规中矩为成才的捷径。


历史上最著名的模仿驴叫之人记录在《世说新语·伤逝》篇中:“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文帝即曹丕,王仲宣即“建安七子”之王粲。以文帝之尊,有趣若此,深情若此,孰人能及?反观今日,官员不分大小,个个泥塑木雕,对下狐假虎威,对上唯唯喏喏,庙堂之上,岂敢引吭一鸣?


一声驴鸣,气贯长虹,足以判定曹丕走出《七步诗》相爱相杀的冤狱。



早年有位作家,写文章总结上海的摩登少爷勾搭摩登小姐使用的手段有二:一曰钉梢,即追随不舍,坚附而不可拔也。二曰扳谈,即使被骂,也就大有希望,因为一骂便可有言语来往。


这样的事例我们也同样司空见惯,一时想不出趣从何来?不急,且看作家继续写道:“我一向以为这是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乃知道唐朝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


难道唐朝人也流行追女孩儿?也钉梢?也扳谈?有意思!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此为张沁《浣溪沙》调十首之九,此等画面,栩栩如生,想来无需翻译了吧。


谁个这么调皮有趣?鲁迅先生也。鲁迅读书,读出一串小乐趣。我们读鲁迅,却一味地“革命革命”(好像阿Q有此口号,却为此丢了脑袋)。不该!不该!



张东海《睡丞记》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两个有趣的人。


华亭县丞有一天去拜访一位乡绅,仆人进去通报,主人还未出来,县丞径在座位上睡着了。稍待片刻,主人出迎,却见客人正在睡觉,不忍惊动,只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等。时间一久,主人一不小心也睡着了。等到县丞醒来,天已经黑了,主人却还未睡醒。县丞便悄悄走了。


陆游诗记:“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主客相忘,不交一言。原来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有雪夜访戴之雅趣。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里还记有两位月夜看潮人。某年秋夜,皓月当空,慎东美独自坐在钱塘江边,开怀畅饮。其时也,仰头可望月,低首可观潮,大江有声,明月无语。慎东美喝到激昂处,临风长啸,天地之间,忘乎所以。恰在此时,有一人缓缓行来江边,正是顾临。二人并不相识,却不妨相邻而坐。顾临自怀中掏出酒杯,不等慎东美邀约,只管掬起缸中美酒,一一对饮。二人将酒饮尽,自行散去。留下一江明月,任潮声在天地间回荡。


慎东美、顾临。无福与他们同坐,想一想名字都这么美。


身在职场,随俗俯仰,我们皆为口腹自役之人,脱屣世事很难,再不做点有趣之事,何以遣寂寥生涯?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