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你从未到来

夜晚就永不会逝去。

但愿你从未留下

早晨就永不会降临。

但愿一直没到夏天

夏天就永远在路上。


——《在以色列广场》

(丹麦)亨里克·诺德布兰德


无言独上西楼


《相见欢》

(南唐)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入秋才一场雨,楼下的槐树已黄叶飘零,街角两株马栗树也神色黯淡,显出将要萎败的样子。记得不久前,它们高大的树冠上,白花簇簇,端擎枝头,仿佛就在昨天,而昨天,已多么渺远。


“秋天的第一种悲伤/是花园缓慢的告别/它久久立于暮——/一枚褐色的罂粟果/一株百合花茎/依然不肯离去。”(泰德·休斯《七种悲伤》)花园伫立在夏天的回忆里,树木悄悄拆着帐篷,直至仅剩一根木桩,以及伸向天空的纤繁枯枝。


对我来说,秋天的第一种悲伤,是梧叶飘黄。尽管四棵梧桐早已不在,老屋的院子也早已不在,然而秋风仍然每年从那里吹来,繁茂端庄的四棵梧桐,硕大碧叶忽然黄落。


“无言独上西楼”,秋天的悲伤是无言的,草木山川无言,太阳远去无言,人的孤独亦无言。“无言”,是无奈,无语。此时的李后主,身为亡国之君,系于幽囚,如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独上西楼,这个身影太寂寞。西楼不一定是写实,诗词中常作寄托离愁之所,比如李清照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月如钩”,不是满月,后主看到的是月如钩。一弯钩月,比满月更见悲欢离合,更钩起清秋之落寞。


楼下是一方小院,梧桐的阴影,使它幽深如矿井,“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寂寞被锁在这里,想逃也逃不出去。后主没有提围墙,我们却能从诗句中感到围墙的高大坚实,令人窒息。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登楼是为了远望,以当归,以忘忧,而所见月如钩,反钩起了纷乱离愁,反更觉幽囚于梧桐深院。剪之不断,理而愈乱,是什么样的离愁?我们可以去想象,其中有后主的亡国之愁,江南之思,故人之别,往昔之乐,余生之悲……


种种离愁缭绕纠缠,“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别是怎样一般滋味?这是说不清的,也只得无言。西楼上,秋风在吹,吹着后主的暮年,吹走他词典里大部分的词。


《相见欢》又名乌夜啼,又名上西楼、西楼子,其名或缘于此词。后主以此调填词两首,一伤春,一悲秋。伤春之作,不妨并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不仅是春红,也暗喻世间一切美好而短暂的事物,包括韶华。种花一年,赏花十日,岂非太匆匆?更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便是人生。伤春一词,后主尚有言语可遣,及至悲秋,便与秋天一样,只有无言的滋味在心头。


蓝瑛《秋山寒村图》


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忆秦娥·咏桐》

(宋)李清照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

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由题可知,这是一首咏物词。易安的咏物词,从不极工尽变雕琢物形,也不堆砌典故汩物性灵,而是以写意出之,重在传物之精神,因此读来倍觉疏朗清新。


同是登楼,同写寂寞,二李之词,却呈现出不同的向度。后主身为阶下囚,他的离愁是纵向纠结的,如同被困于枯井;易安晚年漂泊无定,她的离愁是横向铺开的,弥漫于天地之间。


登临极目,欲以销忧,然而却见“乱山平野烟光薄”。“乱山”是情语,诗人情绪郁闷,山峦阻隔而令人心烦,故曰“乱山”。乱山平野,暮霭沉沉,莽苍大地上,哪里才是可以安顿的家园?


“烟光薄”叠句,似乎把视野从远处拉近,并从空间的荒凉转为时间的紧迫。“栖鸦归后,暮天闻角”,秋冬薄暮,寒鸦归栖,在半空在树上哑哑乱啼,那情景令人茫茫惆怅。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更添荒凉。角即画角,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发声高亢哀厉,古代军中多用之,以警昏晓。


易安此时登阁眺望的心情,不仅有个人生活的流离转徙,也有国破家亡的生死动荡。角声就是在说,在这乱山平野的地方,也驻扎着军营,暗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远望思归,世乱时移。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类似心情,汉末王粲最早书写于《登楼赋》中:“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古往今来,有多少这样的长歌当哭伤逝在秋风中。


登临送目愁更愁。词的下片,从户外转到室内,炉香烧断,杯酒将残,情怀愈觉不堪。西风阵阵,催衬梧桐木叶纷纷。“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叠以“又还”,梧叶落一片,寂寞深一重。


“忆秦娥”,词牌名出自唐代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王国维先生称太白词纯以气象胜,最后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若论气象,易安词固不及太白,然较之南宋诸多词人,其气象亦可谓大矣。若论境界,题虽咏桐,而能写真景物真感情,易安词亦可谓真有境界了。


马远《秋江待渡图》


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


《清平乐》

(宋)晏殊

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

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

酒阑人散草草,闲阶独倚梧桐。

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


晏殊的小令,唱出来想必很好听,单是歌词就很清丽。李清照在《词论》中,评晏殊、欧阳修、苏轼,虽称诸前辈词为句读不葺之诗,并对其不协音律略有所讥,然赞誉其歌词曰:“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乐曲久佚,诸公词是否协音律,今已不得而知,我们读的正是歌词。


“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若此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金句,晏殊词中比比皆是。七岁能文,自幼聪慧而有“神童”之称的晏殊,的确学际天人,但他作诗填词却不显露学力,而纯然出乎才华与性情。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晏殊的诗词,可作为这段诗论的极好注解。


平常言语,闲闲道来,无奇字险字,亦不用典故,却十分婉丽可人。读晏殊的小令,会觉得呼吸舒适,他的声音平和自然,即使诉说哀愁,也风轻云淡,令人低回,使人寻味。


春去秋来,叶长叶落,才减衣服,又添衣服,一年又将成为过去。往事知何处?想起唐代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秋云无觅处。”(《花非花》)季节流逝,往事如春梦秋云,风流云散,无可觅处。


“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燕来燕归,花开花谢,谁也没法让时光留步。说到燕子,就在上周,母亲在电话中说:“今年家里总共十二只燕子,两个旧巢,每个巢里新生了四只小燕子,你算一下,是不是十二只?这几天燕儿一个个飞走,就剩四只了。”


盛夏的幕落下,秋已来临。“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里尔克《秋日》 冯至译)在漫长的冬天到来之前,人会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失去的已经失去。


能有人共饮,能有人写信,都是难得的幸福。然而,人最终不得不回到自身,深入孤独。“酒阑人散草草”,秋天饮酒,毕竟与春天不同,春天是一场梦,秋天就是梦醒,醒后才发觉天已凉,酒阑人散,岁月草草。


“闲阶独倚梧桐”,这个意象值得玩味。闲阶,人都散了,台阶便空了,闲了。已是秋天,在许多事过去之后,在露出寂寞的台阶上,独自站一会儿吧。独倚梧桐,倾听黄叶西风,那年复一年的呼唤。


赵佶《池塘秋晚图》


梧桐树,三更雨


《更漏子》

(晚唐)温庭筠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

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入秋后,霖雨时至,静夜听之,一声梧叶一声愁。古琴曲有《梧桐夜雨》,曲声清况,萧踈滴沥,与南方的芭蕉夜雨,同样凄苦。


“更漏子”调名为温庭筠所创,双调四十六字,与唐教坊曲中咏唱深夜滴漏报更的小曲《更漏子》稍异。庭筠精通音律,工于造语,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是文学史上第一位致力于倚声填词的诗人。


温词所咏之女子,或空闺思妇,或出自青楼。在他笔下,这些女子雍容华贵,绝不俗气,观其衣饰起居可知。比如“新帖绣罗褥,双双金鹧鸪”,“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此词中的前两句,“玉炉香,红蜡泪”,一启始也借香炉和红蜡,晕染出女子居室的氛围。


还不止于此,他所写的衣饰起居,更暗暗传递着女子的情绪。香炉缭绕的轻烟,难道不也是女子思情的外化吗?红蜡泪则更不必说,摇曳的光影将画堂照得更加凄迷。这些都是女子无眠所见。她辗转伏枕,眉粉褪淡,鬓发凌乱,而秋夜漫漫,衾枕孤寒。


下片是无眠所闻。“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外面正下着黑暗的雨,雨落在梧桐树上,全不管屋里人离情正苦。死寂的静夜,雨打在桐叶上,滴在空阶上,且重且响,一叶叶,一声声,砸在她痛苦的心上。天好像永远不会亮了。


 编辑:李耀荣

来源:新京报客户端
原标题:秋天的第一种悲伤,是梧桐叶落飘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