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露一个秘密:每位作家都会受到相同的困扰,那就是辞穷。在一些想要表达的思想或是描述的事物面前,找不到最为准确的语言。
这种时候,如果是我,原来可能会寻找一个差强人意的词来代替,放自己一马。现在,我放过自己的方式更为彻底,我选择直接放弃。因为我懂得,语言不是万能的。语言不仅不是万能的,有时甚至是无能的。
总有朋友不无羡慕那些执笔写作的人,夸赞他们词汇丰富,感叹自己语言的贫乏。其实词汇丰富并非全是好事,因为与万事万物相对应的只会有一个词语,有且只有一个,这是绝对的、唯一的。词汇丰富的另外一层意思,即是你要在海量的词汇之中将那个唯一找出来,书写在正确的位置上。这无异于沙里淘金。穷尽自我,最后往往以失败告终。这样的挫败感不是写作之人是体会不到的。
一旦挫败感叠加到阈值,其摧毁力是恐怖的。
二
近日读书,遇到两则辞穷的例子。
这件事写起来略有些绕。我是从张新颖先生的文章中读到的,张先生在文中直接引用的是吴良镛先生《林徽因的最后十年追忆》一文中的小段文字。
“她(林徽因)对纹样的独钟和欣赏,每使我想起沈从文来,他是在文学上搁笔而专注于工艺美术的。沈从文向我介绍故宫的工艺美术的造型时,陶醉其中,用带有湖南腔调说:‘好得怕人!’”好得怕人!这到底是多么好呢?几乎找不到某个词汇用以直接表述清楚沈先生之意。辞穷之时,不妨转而通感。
“林(徽因)先生叙述线条一时竟找不到恰当的中文词汇,说这线条是‘如此的subtle’(这和沈从文)是多么的一致。”吴先生接着写道:“工艺美术造型美的蕴涵竟使这两位文学家都一时辞穷,这是多么迷人的事情。”英文单词subtle,有“精致的、微妙的、敏感的”多重含意。在林先生眼中,线条之美必然是复合而多向的,精致,微妙,敏感,她必须同时表达出来,没有前后,不分主次,等量同重。此处,好在还有外文互补。
汉语可谓世界上最讲求多意、最富于变化、最善以造境的语言,依然有力不能及的地方。这无奈多么像我们看到远方极致的美景,却注定走不过去。
附记,我追读张新颖先生的文字,从他写作《沈从文的后半生》开始。我喜欢沈从文先生,由他又及汪曾祺、黄永玉、张充和、张新颖。他们的光和暖既相互交织,又是独立存在的。爱戴,敬佩,仰慕,这些词汇他们都担当得起,可我此处只用喜欢。
三
多有朋友电话里讨要我的新书,往往最后强调一句——别忘了签名!
我懂得这是朋友们美好的情意,但我从来在这件事上吝啬笔墨。若是追问起来,我皆以字丑搪塞(字丑亦是实际)。个中原因,我从来不说。
多年前我有逛书摊的习惯。在那些满掷于地的旧书中,总有一些模样完整、面目可亲的赠书。每每翻看到扉页上签赠双方的尊姓大名,我都会为作者由衷地感到尴尬。
也许这些书流落街头各有因由。但总有一部分书是主人主动处理掉的。我在试想作为受赠之人,在他决意出手的时刻,看到自己名列其上,会不会有一丝怕被作者发现的心理负担。
我厌恶逢场作戏的交际,可我傻傻地分不清哪些朋友会把我的赠书珍藏一生。于是我选择辞穷,“雅正”“惠存”“覆瓿”,一概全免,只字不题,免去日后我的尴尬、你的负担。
四
最为深挚的情意是无法言说的,爱情和友情皆如此。你一旦开口,那份深情同时已变得轻薄。吃惊之余,后悔也来不及了。
《红楼梦》二十三回桃花雨中宝黛共读西厢,只读得落红成阵,两颊生香,情衷深结。恰于此时,宝玉笑对林妹妹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其实不待林妹妹粉面含嗔地啐他,宝玉自己就知道错了。话再漂亮,都显得轻佻,与那枚珍贵的爱芽总不相称。
黛玉在大观园里一向博得口舌伶俐之名,可她对宝玉的真情从未当面遣词。到了最后焚稿一节,很多人读出她的绝望,却不知在她的心中,唯有“辞穷”到世间不留一字,她对宝玉的爱才终得成全,才完满无瑕。
五
我越来越惯于沉默。这正是辞穷的典型症状。
有人据此推断我清高孤傲,不易接近。我无可辩白,随他去吧。《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讲到一个细节——序子身边的那帮年轻朋友因为听不见汪曾祺讲几句话,便问:“你那个汪曾祺是不是有点骄傲?”序子回答毫不含糊:“这话有点混蛋。说话少就是骄傲?”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回想一下,选择沉默是从我发现语言的歧义开始的。人群(包括亲人朋友)之中,我说的每一句话,既便表达准确无误,无一例外仍会生成诸多不同的理解。如果我试着再做解释,那么得到的肯定会是更多南辕北辙的结果。多歧亡羊,纠缠不清,这令我心力交瘁。我甚至忘记自己当初为了什么而说。
放弃语言,歧义便不再产生。这也是我最初援笔写作的原因。某一天我可能连写作也会放弃,当我因为“辞穷”而失去了表达的欲望。
不过在生活中,我牢记一句话,却忘了说者为谁。“懂你的人,不用说;不懂的人,说无用。”如此看来,辞穷,并没有任何损失。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