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住着一位老人,她温暖了我的童年,是我心灵深处的一米阳光。岁月的打磨,童年的一些记忆已经泛黄,但是这位老人的形象却是历久弥新,愈来愈清晰。
严格意义上说,我跟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能算有那么一点点亲缘关系。她是我奶奶的婶母我父亲的三姥姥,按辈分我该是称她为老姥姥的,只是为了不显得生分,所以我叫她老人家为老奶奶。
不知道老奶奶的姓氏名讳,更不知她的生辰年岁,按她去世的年纪推算,她应该是出生在1894年左右,所以我出生时,她就快八十岁了。从我记事起,老奶奶就是个瘦得皮包着骨头的小脚老太太,天天拄着拐杖,花白的头发用一个低低的籫在脑后挽起,满脸堆砌的皱纹似刀刻,一年四季穿着带大襟的衣服。
老奶奶有两个女儿(我叫她们老姑)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远嫁它方。在贫穷的农村,那时候人们没有代步工具,两个老姑要是回趟娘家,都要步行走半天才能到家,所以她俩回家次数也不是太多。老奶奶的大儿子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老奶奶成了烈属,小儿子(我叫他舅爷)脾气古怪,一辈子未曾结婚,所以平时是老奶奶与他的小儿子在一起生活。
听母亲说,我们姐妹三个的名字都是老奶奶给起的,我之所以叫“平”,是因为我从一出生就非常乖巧听话,不哭不闹,以至于家里的人都把我当成了小傻子,于是老奶奶给我起名叫“苹”,后来上初中时,我自作主张把“艹”字头给省略了,于是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平静的“平”。
老奶奶家没有隔辈的小孩子,所以她特别喜欢我们姐妹三个,尤其是我。我牙牙学语的时候,老奶奶教会了我很多那个年代流行的童谣。听母亲说,大伯结婚那天,我这个两岁的小孩子,竟然抢了新人的风头!母亲说我坐在人家的炕中间,一不怯场,二不口吃,小嘴巴跟机关枪似的,一口气不带重复地说着老奶奶教我的童谣,以至于外屋做饭的厨子、现场的亲属都进屋来看我,母亲说当时我可张狂了,像个小人精。也许正是有了老奶奶在我最佳启蒙年龄的启蒙教育,上学阶段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一路高歌,我成了家长们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我天生是个左撇子。在那个蒙昧年代,我成了家中的异类,左撇子不知道给我招来了多少无妄之灾。刚学使筷子那会儿,每到吃饭,我都会在父亲犀利的眼光下,委屈地把筷子从熟悉的左手改成不情愿的右手,一日三餐,天天如此。直到有一天,在我再一次用左手拿起筷子的一霎那,忍无可忍的父亲用他的筷子猛地劈在了我的头上……从此在父母面前我再也没有用左手拿过筷子。只是,我天性又是那么得不安分,于是,老奶奶家成了我恣意成长的乐园,在她面前,我尽情地用左手使剪刀、拿筷子、动针线,“离经叛道”的我,也只有在老奶奶面前,才是一个最本真最自由的我。
童年的记忆充斥着饥饿与贫穷,缺衣少食是日子的常态。老奶奶总会变着花样儿给馋嘴饥饿的我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味。一小把花生米、几颗红枣、一个用嫩绿豆角包的小包子什么的,总是会不经意地从老奶奶手里变出来,这些直到现在都是我无法复制无法还原的美味。
记不清我当时几岁,只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大地几乎要冻得炸裂开来,家里一贫如洗,母亲连一件御寒的厚棉袄都无钱给我添置,我只能把两个小薄棉袄套在一起穿,棉袄袖子只到我的手腕处。我蹦到老奶奶家去玩,她看到我的半袖小棉袄,心疼坏了,就让我爬到炕上,脱下两个棉袄,披上被子,然后她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把我的棉袄袖子接长了。那个冬季,任北风呼啸肆虐,我再没有冻过手。
从小我就知道老奶奶最疼我,我也是乖巧懂事,就用我的小行动去回报她老人家。我去村南捡拾一根根如柳丝细的小干树枝儿,拾一小把先放在老奶奶家的灶台前,再拾一小把放在我家的灶台前,周而复始地重复,乐此不疲。当老奶奶再做饭时,看到这一小堆整齐的小树枝,她会开心地笑。灶台的火光,给她的白发镀上了一片金色的慈祥的光芒,我偎依在她的怀里,帮她拉着大风箱,幸福地在她怀里成长。
在那个愚昧的年代,农村父母打孩子如一日三餐的平常。又加父亲脾气特别暴躁,母亲也是性急要强,所以拳脚相加是我日子的平常。每次受了委屈,我都会跑去老奶奶家寻安慰,老奶奶特别宠我,她是我的保护神,是我的避风港。天性使然再加家庭催化,我练就了一身又臭又硬的钢筋铁骨,我的骨子里疯长着用乖巧顺从包裹的叛逆倔强。我无法逃脱父母对我的打骂,表面上一千个顺从,骨子里却是十万个反抗。那次忘记了是因为什么,总之是父母又打我了,我委屈伤心至极,于是一赌气就跑到了村南的池塘边,爬到一个高高的土堆上面,心里狠狠地立下誓言:如果老奶奶去世了,父母再打我,我就去死!四十多年的时光过去,在我的记忆深处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委屈倔强的小孩子,坐在土堆上发下的那个“豪迈誓言”。我赴死的前提是老奶奶走了以后!可见老奶奶在我的心里是多么重要,老奶奶竟是当时无助弱小的我的唯一牵挂!
老奶奶已经近九十岁高龄,那年冬天她都不怎么出门活动了。转过年来,她已经老得不能出门了!我正上小学,每天下了学,都会跑到老奶奶家去,帮她梳头,帮她掏耳朵,我成了她的贴心小棉袄。
舅爷那时大概近六十岁的年纪吧,他每次跟老奶奶说话都是斥责的语气,我小小年纪非常不爱听。一个小孩子,我也不知道怎样教育舅爷,那时候天天听评书,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等等,里面有很多孝顺父母的好故事,于是我就给舅爷讲评书里面孝顺母亲的故事,借此表达一个小孩子对舅爷呵斥老奶奶的不满,舅爷每每听到,也总会选择沉默。
我也上了初中,由走读改成了住校,一周才能回一次家。没人给老奶奶天天梳头了,这一周的时间,对老奶奶和我,都是漫长无边的惦记与煎熬的等待。她会大声招呼我的名字,“平”“平”地叫个不停,姐姐听到后过去看她,给她梳过一次头,她说不舒服,就再也不用了,任头发凌乱,老人家也会固执地等着我回来帮她。
后来,她瘦弱得成了一把柴,堆积的肉皮在身上成了褶皱,夏天到了,我发现她的身上有的褶皱处和耳朵根后面都发炎了,就用清水给她擦洗干净,尽我的最大力气让她少受苦痛。
我知道老奶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每次回家后第一时间就去看她。记得那次我去到了老奶奶家,我的老姑、我的奶奶都守着她,老奶奶已经不认识我了,我非常难过。我太小了,我不知道她老人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等到第二天一早醒来,母亲跟我说,你的老奶奶走了!我一下子爬起来,跑到了老奶奶的院子里,老奶奶已经停放在了灵床上,用一块蓝色的布盖着。舅爷、老姑还有我的奶奶都在灵前跪着。我一下子跪倒在老奶奶面前长哭不起,舅爷说:“孩子,别哭了,你老奶奶没有白疼你一场,你老奶奶得了你的济了。”我执意要看老奶奶最后一面,家里所有的大人都阻止了我,说我太小了不让我看。
老奶奶走了,她就像空气中的一粒无足重轻的尘埃,在我们的村庄消失了。她甚至都不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奶奶走了,我第一次经历了亲人离开的痛。只是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什么也不懂。而今,几十年光阴走过,老人家在我的心中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忘怀。正是生命中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我的童年才不会孤单寒冷害怕。我将永远感恩这位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奶奶,感恩她用慈祥温暖照亮了我的童年,给了我一世阳光、一世花开、一世最深的暖。
作者:王敬平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