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酷暑,溽热难捱。身处空调屋或电扇下,不禁念起故乡村北熟悉的宅院,夏夜在那里纳凉的旧时光。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乡村,人们只在电影上见过电扇、空调,最好的驱暑用具则是凉席、蒲扇。正午烈日当头,乡亲们大都躲在家里或树荫下避暑。月亮爬上林梢,家里比外面更热,街头巷尾便多了三五成群纳凉的邻居。大人摇着芭蕉叶蒲扇唠嗑,小孩在人丛中打闹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浓浓乡情,成为一道别样风景。然而,再说不够的话、诉不完的情,总要回家歇息。躺在竹凉席上辗转反侧,盼着后半夜暑气渐消方可入眠。这,何尝不是份煎熬?
倏忽某一晚,刚读小学的我,见堂兄扛着枕头、被褥、床单,直奔胡同北头迤逦而去。几经追问,不知何时起,他与几个伙伴开始了在外过夜纳凉。那是堂兄家的一处空宅院,尚没修墙建房的平坦院落,整齐码放半院子红砖。砖垛旁孤零零有棵枣树。院子北面斜坡下,是村里挖土自然形成的深深坑塘。坑塘再往北,则是一望无垠绿油油长着庄稼的田野。他们将砖垛上面改造成可容数十人的大床。风从西北来,这里真是处纳凉的好地方。
几经哀求,大人勉强应允,我紧随堂兄加入了在外过夜的行列。挨着大我三岁的堂兄,砖垛枣树旁寻好位置,躺在被褥上仰望浩渺高空,心头充满十二分的新鲜感。习习凉风轻拂脸颊,听堂兄和同龄人讲校园每天发生的趣事,与家里潮乎乎粘人的凉席实有天壤之别。原来天上星星真的会眨眼,原来身下红砖竟有泥土香,原来枣树叶子那么沁人心脾,原来坑塘里的青蛙会合唱,原来普通生活也能开出花,原来外面夜色是这么的美好……不知不觉凉风里合上眼,一觉睡到大天亮。黎明时分,就连略微打湿枕头、被褥、床单的露水,都成为记忆中多彩的影像。
不知谁家顽童走漏风声,夏夜到宅院纳凉的伙伴越来越多。他们嫌光聊天不过瘾,其中一个拎来了自家的旧提灯。借着玻璃灯罩内昏黄灯火,一侧四个人捉对打起了扑克牌,另一侧两位下起了象棋、军棋或跳棋。现场没能参与的伙伴,团团围拢灯火,观战的观战,出谋划策的出谋划策。往往因出错一张牌、走错一步棋,大家故意夸大其辞地争执老半天,仿佛刻意为宁静院落增添令人嫉妒的喧闹。打牌、下棋、聊天没有尽头,提灯总有油尽灯枯时候。不知谁先打个哈欠,道一声:“睡觉吧!明早还上学呢!”令行禁止,鏖战顿息。大家纷纷钻进各自被单,伴随忽起忽落的窃窃私语,很快便响起轻微舒畅的酣眠声。
连续几年,从头伏到入秋,那所宅院成了夏夜纳凉的天然乐园。世间没一成不变的日子,也没一成不变的人。在伙伴们增增减减过程中,至少发生过两件事永难忘怀。有天后半夜,睡眼惺忪的大壮起来小解,忘了是睡在村头的砖垛上。他迷迷糊糊一脚踩空,从近两米高的砖垛摔到地面,靠边一溜红砖散乱满地。“哗啦啦”轰响,惊醒梦中人。大家七上八下,有的跳下去扶大壮,有的从被单里探出头,有的依然沉湎睡乡。时至今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壮竟然毫发无伤。他坐地上揉着眼睛,仿佛像做了个美丽的梦。
再就是,夏天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天边刮过一阵疾风,接着电闪雷鸣,雨说来就来了。有时子夜天上洒落豆大的雨滴,幕天席地,大家贪图凉爽,谁也舍不得散去。猛地大雨倾盆而下,伙伴们才毛手毛脚爬起来,各自扛着枕头、被褥、被单向家奔。离家远、跑得慢的,难免淋个“落汤鸡”;离家近、跑得快的,也要淋个“透心凉”。次日当晚,没人在意大人们心疼的呵斥,大家依然扛着晒干晾好的被褥,雄赳赳、气昂昂不约而同聚在一起。
岁月荏苒,夏夜纳凉的往事尚历历在目,童年玩伴却早早为了生活各奔东西。屈指算来,我已十余年没去过那座院落,没见过那棵枣树,更无法回到那些渐行渐远的日子了。
作者:王树浩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