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乐”新“奏”：

武强西洋乐器产业的多维度“重构”

本报记者 信志锋 陈连胜 赵栋

    2000年高考语文试卷的作文部分，要求考生以“答案是丰富多彩的”这个主题写一篇文章。

　　25年后，当年在那张试卷上写下答案的石家庄游客杨伟彬，在多次赴武强县旅游后，有了自己新的思考。“游览了周窝音乐小镇，看了武强的乐器产业，我找到了一个县域产业发展或者是一个县城发展的根。”杨伟彬略有沉思，“答案是丰富多彩的，但这样的‘答案’或者说‘丰富多彩’，是需要一个支柱支撑‘多维度’的。武强县发展是那个‘丰富多彩’。乐器产业集群，就是那个‘支柱’，这个‘支柱’，给出了‘答案’。”

　　武强县的西洋乐器产业是传统支柱产业，起步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已形成拥有159家企业、摊点的产业集群。其产品覆盖弦乐器、木管乐器、铜管乐器等六大系列100多个品种、400多种规格，产品80%以上销往国外。其中，西洋管弦乐器产量位居世界第二、全国第一。

　　在武强县音乐公园，矗立着一把小提琴造型的观景台。拾级而上，便可俯视整个县城。按照莎士比亚的语言风格表述：一万个武强人心中，这把矗立于自家大地上的“小提琴”有着一万种内涵。但在外乡人看来，它只有一种含义：这是武强的标志。琴身扎根故土，琴弦拨动乡音。这座沉默的巨型雕塑在麦浪间伫立着，有人看见父辈磨出老茧的指节，有人听见童年田埂上蛐蛐的歌声。当暮色浸透青铜琴身，那些被岁月打磨的纹路里，流淌着武强人因音乐而共同跃动的心跳。

　　这样带有画面感的冲击，随着产业集群的形成和发展，又引发一系列思考：产业升级的本质是什么？当这里的农民放下锄头调试萨克斯音准时，是否正在重塑乡土文化？支柱产业对县域发展的托举表现在哪里？

　　这些问题，需要的答案是“多维度”的。

　　从“雕萝卜”到“5G场景”的“认知重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西洋乐器流行起来，那时候市场上西洋乐器太少了，根本不够卖！

　　就在这时，有个叫陈学孔的村民，他以前在外地学过制作乐器，看到国内市场的机会，就回来找到朋友周国芳合作，成立了县里第一家乐器厂。

　　制作几十个乃至上百个配件的西洋乐器，是细活儿。一起创业的都是同村的农民，要想把剥玉米的手练成做乐器的手，不容易。他们跟着大城市乐器厂来的技术员认真学，还用胡萝卜削出零件模型反复练习。几个月下来，庄稼人成了专业工，做出的乐器能在城市里卖出去，也算是得到了市场的认可。

　　随着口碑的传播，订单越来越多，他们就逐渐扩大生产规模，招聘更多的工人，同时还不忘引进先进的生产技术和设备，不断提高产品的精度和稳定性。

　　这家企业也就是后来武强县乐器产业的中流砥柱：金音乐器集团。

　　产业越来越成熟，优质企业开始聚集起来。除了“雕萝卜创业”的金音集团外，武强还有了海艺乐器公司、正欧乐器公司等20多家骨干企业。

　　企业聚集带来了优势，同样也暴露出缺点：企业过度依赖价格战，忽视产品附加价值开发，陷入“拆解-复刻-压成本”的生产循环。技术迭代速度放缓，产品功能、供应链模式容易被模仿。消费者对产品的核心卖点、使用体验甚至营销内容的差异化感知度下降，替代选择增多。

　　一个发展得早，规模体量大，甚至到“自己‘感冒’可能影响整个产业健康”的老产业，开始感受到来自其他地区同品的竞争压力。

　　同在二十世纪发力西洋乐器产业的天津市静海区蔡公庄镇四党口中村，已经站稳全球乐器市场——全球每年生产的萨克斯，约一半出自这里。

　　几百公里之外的廊坊市广阳区，借助毗邻京津的区位优势，在大力推进西洋乐器加工产业的规模化聚集。

　　就连以民族乐器制造业为支柱的“邻居”沧州市肃宁县，也开始打造“民族+西洋”乐器产业集群。

　　……

　　虽然在细分赛道上，武强有着巨大优势，但居安思危永远是产业发展的要义。

　　“企业要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提升技术创新能力，更要进一步加强与高校、科研机构合作。”武强县委书记门保彬对这个老产业如何唱新曲，有着自己的思考，“要想企业有动力，县里的政策托底是关键。”

　　武强县出台政策性文件，加大对乐器企业的支持力度。修订完善“乐器产业链全景图”“配套服务体系结构图”，进一步明晰了产业发展方向；设立了“乐器文化产业发展专项基金”，以金音乐器等5家企业为重点，大力实施育龙工程，加强企业梯队培育；引进培育高端人才、产业工匠、技术工人，进行高端产品生产制作。

　　武强县发展和改革局局长于少峰介绍，武强县建立了包括河北省西洋乐器技术创新中心在内的多个创新平台。这些平台不仅促进了国际科技交流与合作，还成功引进了30名外国专家。

　　“管乐器构成的零件多，多采用人工制作，周期长且品控不稳定。对于我们来讲，传统的加工技术已经限制了公司发展，到瓶颈了。”正欧乐器有限公司总经理沈佳策说，“怎么走？我们需要方向。”

　　武强县乐器制造产业科技特派服务团团长、河北工业大学专家苑光明一行人的到来，让沈佳策看到了希望。

　　“我们将航空航天领域的先进制造技术应用到乐器制造中，包括数字建模、精准成型以及3D打印技术等，用于提升乐器的制造品质。”苑光明说，“我们吸纳了保险、基金、知识产权等专业机构进入团队，为武强提供多维度的‘一站式’服务。”

　　“此前武强的产品大多属于中低端。”河北金音乐器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周俊岭说，为突破这种瓶颈，他们采用新设备、新工艺，提升公司产品竞争力。

　　周俊岭坦言公司要依托5G技术发力，将全力做电声乐器。“国外很早就发明了电声乐器，但5G技术才能让电声乐器的音色、传声做到无误差。”周俊岭说，电声乐器不仅音色更好，成本也更低，“比如制作小提琴，我们现在用的是地中海木材，价格昂贵，但电声乐器靠的是弦，主要走音响，不再受木材材质影响”。

　　在周俊岭看来，电声乐器的意义更在于教育功能。比如在缺少音乐老师的边远地区，可以通过网络下载相关教程，孩子们可以自学，有利于音乐的普及。

　　从应用航空航天领域的制造技术到乐器的5G场景应用，武强突破了传统思维，以科技创新为托举，构建全面的产品迭代提升架构。“这是一个挑战西方乐器标准制定权的过程，暗合武强西洋乐器乃至中国西洋乐器产业从‘跟跑’‘并跑’再到‘领跑’的深层诉求。”清华大学公共关系与战略传播研究所公共事务主任桂晓筠说，“这是武强的‘音阶重构’，从这里可以看出，县域产业升级的本质是技术迭代，更是对工业文明认知框架的重塑。”

　　从“劳动产品”到“文化塑魂”的“价值链重构”

　　说到武强西洋乐器产业，当然离不开周窝音乐小镇。

　　周窝镇周窝村，跟人们印象中华北平原上普通村庄相比，气质上有些不同。

　　傍晚，村民陈凤霞和几个或从蔬菜大棚收工、或从乐器车间下班的伙伴，人手一支萨克斯，像往常一样聚到村口。大家默契地对了对眼神，《小城故事》的乐曲响起，优美的旋律缓缓流淌……

　　文化墙上“因为音乐，任何冷僻之地都繁花似锦”的标语，仿佛在讲述着音乐改变生活的故事。

　　金音乐器集团的发展，让周窝村村民在家门口就业，实现了脱贫增收。如今，三分之一的村民在金音乐器集团上班。他们从田间走进车间，造起了乐器。

　　然而，产业发展起来了，陈学孔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他说：“周窝硬件条件差，企业专业人才也难留住。只做乐器厂，带动的范围还是太小了。”

　　2012年，武强县抢抓发展文化产业的良好机遇，在周窝村打造融乐器生产、音乐研学、观光旅游于一体的音乐小镇。很快，这里有了特色民宿、咖啡屋、乐器体验馆，还新建了世界乐器博物馆、周窝音乐体验中心等场馆。音乐小镇一经触碰市场，立刻引起巨大反响。小镇举办第一次吉他音乐节，一下子来了十几万人。欣赏艺术家演出、看农民玩乐器、体验西洋乐器、住民宿尝美食……这里吸引着各地游客特别是音乐爱好者蜂拥而至。2019年，周窝村入选第一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名单。2022年，周窝音乐小镇被评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成为全县乃至全市乡村文化振兴的品牌。

　　由于家中大多有人在金音乐器集团上班，村民天天和乐器打交道，也渐渐成了音乐爱好者。茶余饭后、农闲之时，村民们不再喝酒划拳、搓麻打牌，而是三五成群练习演奏乐器。

　　乐器是饭碗，更是生活。伴随着一场场音乐活动的举办，一颗颗音乐种子也在村民心里生根发芽。周窝镇党委书记张群介绍，小镇多次举办公益课程，邀请专业音乐老师定期教村民演奏乐器，还联系企业赞助乐器。

　　音乐文化与乡村气息碰撞交融，塑造出周窝村独特的气质。老辈人留下的淳朴乡风，音乐浸润出的现代文明，也在这里碰撞出新的火花。这样的火花，对于乡土中国的文化沉淀来说，是冲击还是融合？

　　其实，当西洋乐器制造的工业化齿轮嵌入农耕文化的肌理，这不是刻意的文化嫁接，而是一场深层次的文明对话。这种融合的文化实践超越了“土洋结合”的浅表层次，实质是乡土社会对音乐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也是重构乡村公共文化空间的过程。

　　桂晓筠认为，文化基因的重塑本质上是生存方式的转型投射。这种转变不是对农耕文明的背离，而是为其注入新的生命维度——农民在调试萨克斯音准时,校准的实则是传统乡土文明与现代性对话的频率。这里创造的不是文化身份的撕裂，而是一种更具韧性的生存智慧——保留着二十四节气的文化染色体，又重组了现代艺术的基因片段。

　　农业梦想与音乐梦想的碰撞，让周窝“从皮到瓤”都变了。

　　随着周窝音乐小镇的全面发展，村里成立红白理事会，建起流动“大锅台”，制定村规民约，倡导丧事简办、婚事新办。村里还开展“星级文明户”“五好家庭”评选，弘扬文明新风。2021年，周窝村被评为“第六届全国文明村镇”。

　　四川省遂宁市手工吉他制造师彭科飞，十几年前来周窝村成立了个人工作室，早已把根深扎在这里。“在周窝，我从没见过人们吵架、闹别扭。在我困难的时候，他们总会主动帮助我。乡亲们说，来了周窝村，就是一家人。”

　　周窝镇在村里组织“耕读传家乡村读书活动”，引来不少村民和游客参与。北京游客张鹏飞惊讶于村民们对书籍的深刻理解，逢人就说：“周窝的农民不简单。”

　　文化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周窝村民。谈到这一点，陈学孔感触颇深：“因为文化，乡亲们的处事方式、世界观都不一样了。这里虽然还叫小镇，其实从外到内、‘从皮到瓤’都在改变。”

　　“文化是周窝村发展的‘底牌’，也是最可期的优势和动能。”桂晓筠说。在她看来，以文化人、以艺通心，在周窝人身上，升腾着求新求变、向上向善、自强自信的精神特质和道德遵循。

　　从“产业赋能”到“县域发展”的“生态重构”

　　非遗民俗、文艺展演、特色小吃……在周窝音乐小镇风情街上，河北省“乡创市集”开市，近百个市集摊位，全面展示了特色文化旅游产品。“现在的周窝音乐小镇，一砖一瓦都是文化，街巷都是故事。”衡水市民张强和家人到武强县游玩，一家人参观了世界乐器博物馆，在市集边玩边买当地特产，收获满满。

　　白天逛小镇、听音乐，晚上住民宿、尝美食，这已经是不少衡水市民周末休闲度假的模式。近年来，武强县实施“旅游+”战略，打造沉浸式文旅新场景，年接待游客60万人次，辐射带动1000余人增收，真正做到了乐器产业“兴”起来、旅游“火”起来。

　　其实，西洋乐器产业早已突破单一制造维度，成为武强撬动县域经济与文化生态融合的金钥匙。

　　——武强鼓励龙头企业采取“企业+支部+农户”模式，创立乡村振兴车间，带动群众就业增收。通过乐器+产业项目，带动13个村集体增收。围绕西洋乐器产业体系，选树具有专业特长、掌握高超技能的“武强工匠”，发挥示范引领作用。嘉华乐器公司把一些脱贫户培养成技术高超的“草根大师”，相关做法入选全省就业促进行动典型案例。

　　——全县各类文化团体达到40余个，其中西洋乐队16支。乐队通过在景区景点演出，带动550多人年均增收8000元以上。同时，积极开展文化交流，相继成功举办中国吉他文化节、全国大学生乡村音乐节等活动，有效提升了武强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成功举办“点亮音乐阳光，成就艺术梦想”博兰斯勒666架钢琴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活动，打破了世界最大规模的钢琴合奏吉尼斯世界纪录。

　　——通过“乐器+网络电商”模式，武强扶持企业开拓电商渠道，积极探索乐器产业“数字贸易+自主品牌国际化”新模式，以互联网与传统产业快速融合为目标，高效利用电商平台加强内外联系、开拓国际市场，助力乐器企业打造高质量发展新引擎。同时，对有一定文化程度、熟悉电脑操作的困难群众进行电商培训，带动145人网上销售乐器产品，年增收10000元以上。

　　当月光洒在音乐公园，形如巨型吉他的音乐公园传来萨克斯风的悠扬旋律，这座华北平原上的小城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塑乡土文化——在武强，音乐不再是曲谱上的抽象符号，而是浸润市井烟火的精神底色。

　　重金投入文旅基建集群，撬动城市文化转型支点。音乐体验中心、乐湖艺术园区、环城水系等文旅地标串珠成链，构建起“可观、可玩、可沉浸”的音乐主题生活场域。统计显示，这些融合艺术审美与休闲功能的文旅综合体，年均吸引游客超120万人次，带动周边餐饮住宿消费提升45%。

　　夏夜，皎皎月光映入湖中，漫步在音乐公园中，晚风轻柔，乐声悠扬。年轻人对着萨克斯、单簧管等器乐雕塑拍照打卡，老人带着孩子认识贝多芬、肖邦等音乐大师的雕塑。村民自发成立的多支乐队在广场上演奏，引得众人喝彩，韩强和几个村民成立的“老男孩乐队”也在其中。萨克斯爱好者周金香说：“心情跟着音乐走，生活更加多姿多彩了。”

　　武强还在全县中小学、幼儿园分层推进“乐器进校园”，为学校配备萨克斯、长笛、葫芦丝等乐器1200余件，培养专职和兼职音乐教师140余人，打造15所试点学校，参与学生达万余人。

　　武强县以“音乐+”战略实现三大突破——产业链条从生产制造向创意服务延伸，消费场景从单一游览向沉浸体验转型，人才培育从技艺传承向创新创业升级。这种“产业赋能+场景再造+价值重塑”的三维模式，为北方县域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可复制的创新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