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如何不想“她”

杨万宁

    在江苏省江阴市人民路与君山路的交叉路口，有一个“光明绿岛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绿树掩映中，一座黑瓦白墙的清末江南民居安静地固守在道路中央，宛如江河中的一个小岛，于喧嚣和繁华中体现着别样的安详和宁静。这就是位于江阴市西横街49号的刘氏兄弟故居，它见证了三位杰出人物——“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文学家、语言学家刘半农；民族音乐家、现代二胡学派的奠基人刘天华；民族音乐大师、作曲家、教育家刘北茂的青葱岁月。

　　2024年国庆节，我们来到江阴市寻访刘氏兄弟故居。在故居外的石碑上，我读到了刘半农（1891—1934）的经典诗作《教我如何不想她》：“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1920年9月4日的晚上，刘半农一家租住在英国伦敦郊外的一座旧式四层公寓的两间底楼里。来伦敦大学求学才几个月，夜深人静，万物俱寂，刘半农举头望明月，牵挂与思念如潮汹涌，泪不断地从心底汩汩地涌出。祖国啊，故乡啊，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你怀抱？他泪流满面，落笔抒怀，深情地写下了诗，这里的“她”是指祖国和故乡。诗作引起了千百万读者的共鸣，后经作曲家赵元任谱曲，在青年知识分子中广为传唱。过去，汉语里并没有“她”字，刘半农首创“她”、“牠”（后简化成“它”），以区别女性和人以外的事物。从此，我们的汉语便多了几分鲜活的色彩，而“她”字也推广开了。

　　故居由三兄弟的曾祖父刘荣建于清末，虽历经百年沧桑，依然保持着古朴典雅的风貌。大门坐西朝东，为硬山式砖木结构，由三开间、两进、两侧厢，前、中、后三个院落和三个天井组成。虽然院落不大，占地面积不足1亩，但却幽深别致，花木茂盛，处处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虽然房间都很窄小，但是整洁有序，处处散发着浓厚的文化氛围。故居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在诉说着刘氏兄弟的乡愁与回忆。

　　走进故居，第一个天井内的南北墙根下，有两株红天竺，一左一右，郁郁葱葱。那是三兄弟的父亲刘宝珊当年亲手种植的。阳光打在树叶上，明暗相间中透着勃勃生机，一阵风吹来，叶子随风晃动，此境此景，让人倏忽间回到了百年前，历史又复活了。我仿佛看到，客堂、卧室、私塾、小院、老井、晒酱台、石鼓墩、竹园……处处都有兄弟三人的身影。

　　第一进房屋用板壁隔成三间，中间一间是过堂，墙上挂着冰心先生的题字：“刘氏三杰，江阴之光”，以及许多名人对三兄弟功绩的赞颂文字。过堂左间是父亲刘宝珊和母亲蒋氏的卧室，右间是刘宝珊设塾授徒的地方。教室后边一小间为刘宝珊的书房兼办公室，对面一小间后来是少年刘北茂的卧室，小得只能摆下一张床、一方桌子。在《刘天华音乐生涯：胞弟的回忆》一书中，刘北茂这样描述两位哥哥：“长兄半农长我12岁，二兄天华长我8岁，他们一个像‘严父’、一个像‘慈母’一样来待我。”刘北茂（1903—1981）一生刻苦钻研二胡、琵琶演奏技巧，所作《汉江潮》《前进操》《漂泊者之歌》《小花鼓》等二胡独奏曲在解放区广为流传，一生创作百余首二胡独奏曲。

　　第一进与第二进房屋之间是宽三米多的小院，院内原有金、银桂各一棵。其中一棵在1925年直奉军阀混战中被炮弹击毁，另一棵在抗战期间被日寇砍掉，现在的桂树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补栽的。1919年，在北大任教的刘半农正提倡白话诗，9月2日，他以“桂树”为题作诗一首，表达了自己眷恋故乡之情：“半夜里起了暴风雨，我从梦中惊醒，便想到我那个小院子里，有一棵正在开花的桂树，它正开着金黄色的花，我为他牵记得好苦，但是辗转思量，终于没法处理，明天起来，雨还没有住……”

　　第二进房屋的客堂是刘家接待客人和过年过节祭祀先祖的地方，后为纪念祖母夏氏，刘半农提议将客堂命名为“思夏堂”。客堂南北两间，分别是刘半农和刘天华的卧室。父亲去世以后，刘天华（1895—1932）在这里创作出人生第一首二胡独奏曲《病中吟》，开创了中国二胡独奏的先例。之后，又创作了《月夜》《悲歌》《除夜小唱》等，二胡曲《良宵》《光明行》《空山鸟语》和琵琶曲《歌舞行》等成为中国音乐的经典。

　　后天井是刘家生活区，东北角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澈甘冽，是当年刘家饮用和浆洗之源。井边是三兄弟儿时嬉戏玩耍的地方。尤其是刘半农更喜欢看井，空中蓝天映在井中，千变万化的白云从井中慢慢飘过，使他产生了许多联想。他对着井水做着鬼脸，是那么有趣，常常是忘了时间。母亲担心他掉下水井，会经常叫他，那情景让刘半农终生难忘。1923年在欧洲留学的他又想起了这口老井，想起了母亲：“阿彭快来，你又在看井了！这是母亲的声音。分明是眼前的事，可已过去二十五年了。”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井台边的石鼓墩，是一个柱础。1915年的一个晚上，清风徐徐，刘天华坐在上面拉二胡纳凉，月光从竹叶间的缝隙洒下一片碎玉，拉着拉着，他便想起了苏轼的《前赤壁赋》。他想，月夜可以入词，是不是可以入乐呢？他决心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把“月夜”这个题材创作成乐曲。于是，他经常在月夜里徘徊，捕捉月下的景色，让自己的脉搏和大自然一起跳动。他把灵感凝聚在琴弓、琴弦和笔端，看看、听听、写写、想想、改改，大胆地把月白风清的意境创造性地融入乐曲之中，终于写出了《月夜》初稿，1921年定稿发表，成为他的十大二胡曲之一。

　　后天井还有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头，那是母亲的晒酱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当时，刘半农几乎天天说革命，日日道讨贼，总认为只有做革命党才是仁人志士的大事业，但遭到家人的反对。他气愤万分，不吃饭，不说话，晚上躺在晒酱台上，不回卧室睡觉，以示反抗，表明他革命的决心。天华、北茂也来陪同哥哥，表示支持。他顽强的斗争精神和满腔的爱国热忱，终于感动了父亲和妻子。是年冬天，满腔爱国热血的刘半农挑着简单的行装，赴苏北靖江参加了革命军，实现了他投身革命的夙愿。

　　刘氏三兄弟中，除三弟刘北茂活到78岁外，刘半农、刘天华都是英年早逝，一个活了43岁，一个活了37岁，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艺界的一大损失。

　　光明绿岛园，那掩映在青绿里的一处处景观，仿佛是对故居无声的注释，叙述着从这里走出的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三兄弟的故事，《教我如何不想她》《光明行》《空山鸟语》的乐曲声穿越时空而来，萦绕耳畔，回荡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