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儿子在外省工作,听说好几千里地呢,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开始一个人回来,后来带着媳妇回来,再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小就不回来了。这两年孩子大点了,一家人回来过年。看着别人羡慕的目光,老两口甭提多高兴了。儿子不光是有出息,还孝顺,每年回来都带回吃的用的,大包小包地拎着。临走还要放下三两千块钱,说是给二老的零花钱。每次老两口都坚决不要,儿子就坚决要给,结果就是勉强留下。钱却没有动过,替儿子攒着呢,万一孩子有个急用呢。


张老汉没什么手艺,却一直打工,干的都是力气活儿。去年干活儿扭了腰,这才算歇了。老伴说:“这些年咱也有个积攒,别再打工了,万一有个闪失,倒给孩子添麻烦,种好这几亩地就行了。”


张老汉没反对,毕竟六十岁的人了,干力气活儿有些吃力,人家也不爱用了。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张老汉问:“你说啥是幸福?”没等老伴回答,就又接着说:“我觉得咱现在就是幸福,咱不用伺候谁,也不用谁伺候咱。兜里有钱,囤里有粮,自己能动,想去哪就去哪,想吃啥就做啥,多好。”


唉。想到这儿,老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哪会儿就动不了了,哪里还有什么幸福呦。”


老伴心里惦记着生病的老汉,去门口望了几次,也没见回来,心里越发地不安生。又兑了两次热水给大黄端去,大黄还是不喝。回到屋里,洗过手,慢慢地和面,张老汉爱吃手擀面,中午就做手擀面吧。


9


面条擀出来,张老汉也回来了。到家就找了三根木棍,绑了个支架,挂上输液瓶子。


老伴吃惊地问:“你要给大黄输液?”


张老汉点点头,神情黯然地说:“王大夫说了,输液也不一定就能好,很多狗都死于这种病,叫什么细小病毒。唉,凭天由命吧。”说着,把大黄的前腿往外拽了拽,在腿根系了一根绳,扒拉着狗毛仔细寻找静脉。静脉找到了,扎了好几次才扎到血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流进大黄的身体。老汉长出一口气,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儿,虚弱地说:“你看着,还有三瓶,我先躺会儿,一会儿再吃饭。”说罢,慢慢向屋里走去。


望着老汉一夜就佝偻了的背影,老伴心里难过。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生病的男人,真的老了,一场感冒就能轻易地把他打倒。


老伴煮好了面条,盛在碗里,浇上卤,端到里屋小炕桌上,才叫醒张老汉。


张老汉不好意思地说:“我睡着了。”


老伴体贴地说:“吃饱了再睡,一会儿多喝热汤,发发汗啊。”


老汉答应着又问:“大黄呢?输几瓶了?”


“两瓶,第三瓶刚挂上。”


“哦,我给你拿了药,一顿一包,一天三顿,饭后吃。你可得想着吃,病还没好利落。”


“嗯,知道了,快吃吧,别凉了。”


张老汉吃了一碗面,喝了一碗面汤,盖上被子又睡了。


整个下午老伴一直守在大黄身边看着输液,隔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溜进屋,看看睡觉的张老汉。直到太阳落山,大黄的液才算输完。老伴给大黄喝了一点温水,就忙着做晚饭。


晚饭熬的红薯粥,有馒头和炒白菜。张老汉勉强喝了一碗粥,就又躺下了。老伴盛了一碗粥,拌上菜汤,倒进狗食盆,大黄却一口也不肯吃。


晚上,张老汉咳嗽了一宿。早上起来,脸色发白,双眼浮肿。吃过早饭,老伴坚持要陪张老汉一起去输液。老汉说:“我浑身就像散了架,真的带不动你。”


老伴说:“我带着你。”


老汉不放心地说:“你骑三轮又不熟,再把我摔了。”


老伴乐了,说:“摔了你,我也跑不掉。放心吧,路不好走我就下来推着。”


老汉望着还未痊愈的老伴,心里热乎乎的,点头说:“那大黄怎么办?”


“我给它喝水了,回来接着输液呗。”


10


早晨的天气晴朗而又干冷,老两口慢慢地行进在干硬的土路上。老伴唠唠叨叨地说着儿子回家过年的事儿。比如,媳妇和孩子不回来了,有些东西就不必买了。抽空儿要把花生油榨好,让儿子回去时带着。各种的杂粮也要捡好的带点送给亲家。再比如,今年儿子再给钱说啥也不要了,还要把以前给的那些钱都交给他,儿子买房了,让他还房贷。


张老汉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孩子在外面也不容易。咱儿子还算有出息的,毕业就找了个好工作,不是谁都能这么走运的。你看村南老李家的儿子,毕业好几年了,一直也没有个稳定的工作,更甭提买房娶媳妇了。每年春节回来都不好意思见人,老两口子愁得什么似的。”


老伴心里舒坦,自豪地说:“咱家的孩子踏实,不是眼高手低的那种,做事也稳当。”


张老汉嘿嘿地笑着说:“随我。”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伴忙下车给他捶背,说:“抢话说,咳嗽了吧?你少说话,凉气一进嗓子就咳嗽。”


王大夫看见老两口进来,就问老伴:“找到接班的了,你那病就好了?”


老伴咯咯地笑,说:“再不好就破产了,两口人病了一对半。”


王大夫也笑了,问:“你家那狗咋样儿?”


老汉说:“喝水,还是不吃东西。”


王大夫说:“只要喝水就死不了,今儿个接着输液,一星期要好不了你就让它认狗命吧。”


老汉忙说:“别呀,您怎么都得给大黄看好喽,花多少钱我不心疼,您给用好药!”


王大夫指着老汉对老伴说:“你看看,你生病时,他都没有这样说,你还不如一条狗?不跟他过了,我给你介绍个退休老头儿,进城享福去。”


老伴笑着说:“你还是先把我家大黄看好再说吧。”


11


老两口输完液回到家一看,大黄病得更厉害了,连水都不喝了。


老两口连拖带拽,合力把大黄弄到屋里,把炕尾的炕被掀起来,铺上厚厚的麦秸,两个人喊着一二三,连抱带抬把大黄弄到炕上,让它躺在厚厚的麦秸上,搬来木头架子,给大黄输液。


老伴眼泪汪汪地问老汉:“你说大黄要好不了怎么办?”


张老汉说:“怎么会?你感冒还输六天液呢,咱大黄刚输了一天。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事儿你不能着急,你熬点小米汤吧,给大黄当水喝,放点盐,有滋味它就爱喝了。”


老伴溜下炕,手忙脚乱地抱柴禾烧火,却忘了往锅里添水,直到高粱秆的锅盖冒了烟,才惊慌地大叫。


老汉忙把冒烟的锅盖扔到院子里。回头就看见老伴舀了一瓢凉水正要往锅里倒,忙喊:“别倒!”


晚了。嗞啦一声巨响,腾起一屋子白色的水汽,紧接着咔嚓一声,锅底裂了一道大口子,锅里的水哗地漏了下去。


老汉一拍大腿,无奈地说:“你呀!锅都红了,你往锅里倒凉水还能不炸?唉!真是越忙越添乱!”


老伴哇地一声哭了:“我早知道你嫌弃我了,大黄死喽,我也不活了,呜——”


老汉忙去捂老伴的嘴,低声道:“你干嘛呀你?嚎什么?让邻居听见还以为怎么了呢。你看着大黄,我出去买锅,别闹了啊。”说罢匆匆忙忙地蹬上三轮走了。


老伴抹着眼泪进到里屋,看一眼无声无息的大黄。爬上炕,把大黄的脑袋抱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大黄,你一定要活过来呀,大黄,大黄呀。”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大黄脸上。


好像听见了老伴的呼唤,大黄无力地睁开眼,眼角淌下一滴泪,看了老伴一眼,又合上眼。


老伴惊喜地叫了声大黄,忙沏了半碗白糖水,用小勺舀了沿着大黄的大嘴巴缓缓地倒,大黄居然吧唧着嘴都喝了。可把老伴高兴坏了。


过了一会儿,张老汉买锅回来了。老伴忙着汇报:“大黄刚才喝了半碗糖水!”


老汉高兴地说:“我就说没事儿嘛,你还不信。赶紧熬小米汤,放上一点肉,有腥味大黄爱喝。”说着递过来一小块肉。


肉汤的香味飘进来,大黄精神了好多,不时睁开眼看一下。待到输完液,大黄喝了一碗小米肉汤,然后安静地睡着了。


这一晚上,老两口起来好几次,生怕大黄有什么闪失。


12


第二天早上,大黄还是躺着一动不动,可每次叫它都能睁眼看看。感觉还是好了一点点。就热了小米肉汤,又给大黄喝了一碗。


吃罢早饭,张老汉照旧去输液。老伴则留在家里照看大黄,顺便收拾屋子。转眼都腊月十八了,家里啥也没收拾,年货也没置办。一间房没收拾完,老伴已是满头大汗。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动就出汗,也没觉得热呀,算了,不干了。


老伴洗了手,去厕所大便。可蹲了老半天就是拉不下来。直累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满头大汗。


唉!老伴长叹一声,心里越发地悲凉。无力大便已经很久了,难道人老了,就连拉屎的力气也没了?现在刚六十出头,那要再老了会怎么样?老伴的眼角渗出了泪滴……


接下来的两天,张老汉的感冒算是好得差不多了。大黄的病势也见轻,虽然不能吃东西,每天都能喝两碗小米肉汤。算来大黄和张老汉都是输了四天液。第五天,张老汉说:“今天我就不输液了,给大黄拿了液我就回来。”


老伴说:“那可不行,你刚输了四天,还咳嗽呢,再输两天。”


老汉说:“我真的没事了,慢慢养着吧,这阵子咱们三个看病可没少花钱,过年还得花呢,能省点就省点吧。”


老伴沉下脸说:“省下这两天的,反复了再输一星期,哪个省?”


老汉见老伴急了,忙说:“我今天再输一天,行了吧?”


老伴不依不饶说:“那也得看明天你怎么样!”


老汉点头答应,骑上三轮走了。一路上想着老伴的话,心里很是受用。想起诊所那些看病的老年人,多是老两口互相照顾。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养儿女一场,又究竟能指望上多少?就像自己和老伴,一旦两人都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办?跟着儿子是万万不能的,那个两室的房子听说才六十平方米,哪有自己和老伴的位置?住养老院又没有那么多钱,唉。老汉长叹一声。忽然羡慕起那些子女在身边的农村老人,虽说家里不富裕,最起码生病了子女能在身边照顾几天。自己的儿子却远隔千山万水,总不能因为自己生病让儿子把工作丢了吧?唉,真是老来难呀。


13


中午回去给大黄输液时,老伴欢眉笑眼儿地报喜:“你走后,咱大黄自己出去拉了一泡屎,虽然有脓血,却不那么红了。”


老汉高兴地说:“接着输!啥时好了啥时算!”


晚上,大黄居然吃了一大碗拌上菜汤的温乎粥。可把老两口乐坏了,心情一好,张老汉的病也显得轻多了。


晚上,张老汉和老伴商量着想买辆电三轮。


老伴笑着问:“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老汉说:“我还不太老,虽然干不了力气活儿,做个小买卖还没问题,挣点儿就比不挣强。这么坐吃山空,花不了几年的。儿子要还房贷,孙子要上学,咱们能不给他添麻烦就别添麻烦。咱买个小点的电三轮,农忙能用,农闲做个小买卖,咱俩有个头疼脑热的,开起来就走。不服老不行呀,还是怎么省力怎么着吧。孩子不在身边,咱得自己心疼自己。”


老伴问:“那你想做啥买卖?”


“这个还没想好,过两天大黄好点了,咱俩一块儿到集上看看,看看人家都做啥买卖。”


第六次给大黄输液时,太阳很暖,照在身上热乎乎的。老汉说:“你拿条麻袋给大黄铺地上,咱在外头给它输液,也好让它晒晒太阳。”


老伴铺好麻袋,老汉支好木架子。


大黄一看见张老汉支木架子,就乖乖地走过去,舒展地躺在麻袋上面,伸着腿等着张老汉给它输液。


老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你看大黄多愿意活着。”


张老汉说:“人家那句老话怎么说的?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一条狗?”


老伴说:“大黄跟咱们六年了,要真没了,我还真受不了。”


老汉叹息着:“是呀,大黄就像咱家的一口人,没它,还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张老汉尽顾感慨了,扎了十几针也没扎进去。


大黄抬起脑袋,不解地看着主人。


老汉不好意思地对大黄说:“不好意思啊,手艺有点柴,你再忍忍。”


大黄很宽容地摇了摇头,又躺下。这次一针就扎对了。大黄静静地躺着,看着液体一点点流进身体,那样子就像个听话的孩子,真是招人疼。


张老汉对老伴说:“你给大黄熬点肉汤,晚上给它拌粥里。”


“哎!”老伴响亮地答应一声,脚步轻快地去南墙根儿抱柴禾。


老汉的手机响了,是儿子。


儿子说:“爸,我在网上给您买了辆电三轮,带活动座椅的那种,后面能坐两个人,带靠背、带凉棚的,以后您带着我妈上集就方便了。农忙时可以把座椅和凉棚摘下来拉庄稼。今天就送到家,您别出去,在家等着。”


老汉高兴地说:“哎,我不出去,在家等着!”


挂了电话,老汉高兴地朝老伴喊:“儿子给咱买了辆电三轮儿!一会儿就到!”


“真的?”老伴抱着柴禾往回走,尽顾高兴了,没注意脚下有个木棍,一下子绊倒了,哎呦一声,重重地朝地上摔去。


老汉忙向老伴跑过去。


这时,一道黄色的影子从他身边掠过,冲向老伴。说时迟那时快,老伴的身子倒下来正好跌在匍匐在地的大黄软乎乎的身子上,大黄被砸得呜呜了一声。


老汉忙把老伴扶起来,确定哪儿也没摔坏,这才望向大黄。大黄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对着老两口摇了摇尾巴。两人一狗亲热地抱在一起,笑声在冬月寒冷的空气里回荡,给小院儿瞬间变得生机勃勃。村子里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今天腊月廿三,小年呢。小年大年又一年。这就是红尘烟火,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作者:田新艳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