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天滚出一个西瓜,爆出一把黄豆,馒头被撕碎晾干,在阳光里,母亲把它们变成豆豉。


母亲认认真真蒸一锅松软筋道的馒头,出锅晾凉。洗手,把馒头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摊放在高粱杆托板上。时间慢慢走,微风轻轻吹,家人进进出出,碎馒头失了水分,由软变硬。


把黄豆煮熟,裹上一层面粉,几天内,它就能发酵,成为豆豉的催化剂——“发黄豆”了。


选上好的西瓜,一分两半,尝一尝,要甜,要沙,要水气刚刚好,要足够好吃。这才拿起勺子,一勺勺舀出鲜红的瓜瓤,放进事先开水烫过且晾干的陶瓷大盆里。


生姜被切成椭圆片或是细长丝。之所以不切成碎末,是因为考虑到有人不喜欢嚼生姜,太碎了剔不出去。而喜欢嚼生姜的人,可以挑选来大快朵颐。


盐根据比例放进去。放多了,豆豉太咸,吃来不健康也不好吃;放少了,还没等到吃,豆豉就酸了。母亲都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放盐,几十年一日三餐,再加上几十载做豆豉的经验,放多少,她有自己的感觉。


西瓜瓤、馒头、发黄豆、生姜、食盐,被母亲和在一起。这个过程,母亲不用其他工具。双手洗净,扎进盆里,像洗衣服一样搓,像和面一样揉、按,翻、拢、搅……总之,要让馒头吸收了西瓜水,让发黄豆均匀分布在整盆。馒头吸了西瓜水,变软了,经过挤揉,变烂了。发黄豆零零星星隐藏在不同地方,像散游在宇宙的小星球,要释放自己的能量了。


纱布缝制的料包,里面装了八角、花椒、茴香籽。料包直接放进盆里,它的香气开始在整盆弥漫。


母亲用棉布把盆口盖上,找来布绳把棉布扎紧。整盆豆豉就笼罩在白棉布下面,所有的食材都在里面慢慢发酵,变软,浸润,相互把不同的香气取予、融合。一两天后,掀开棉布,豆豉已经发成糊状,拿长把勺再搅动,让它们再融合,再融合。


掀棉布,盖棉布,反复几次,我们再也抵挡不住豆豉的咸香了,非要母亲盛出小半碗儿来尝个鲜。看着母亲掀开棉布,露出豆豉,说是“口舌生津”,其实我们就是馋得流出了哈喇子呀。


找不到馒头的影子,全变成稀软的糊状豆豉了。红红的絮状西瓜瓤、软软的黄豆粒、椭圆或细长的生姜,它们软而微咸,同化在苍茫的豆豉海洋中。如果能挑中一点西瓜瓤、一颗黄豆,或是一片生姜,会有中奖的小幸福呢。西瓜籽还在,不喜欢吃就吐掉,喜欢吃就吮净了豆豉再用舌头把它顶到齿间,嗑瓜子。瓜子也咸津津的,好吃。


如果天要下雨了,母亲会把大盆搬进屋里,等天晴了再搬出去晒太阳。不能被雨淋,不能被尘土污染,不能被飞鸟啄食,豆豉虽普通,却也要付出诚心对待。


夏季很长,日子好像千篇一律,而豆豉内部却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演变,从不停歇。我要你的甜,你要我的绵,择善而从,同道并行。相遇,相识,相融,一起蓬勃发酵,一边变得柔软温润。木心说:“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豆豉也有这样的任性:时间你无情流逝,而我在慢慢变得更好。


终于有一天,豆豉涨到近满盆了,颜色变得微红,像晚霞映在上面。这以后,就不用母亲搬来搬去晒太阳了,豆豉盆放在屋内一角,谁来讨就给谁。用盆做,是少的,大多数时间,母亲是小瓮做的,有时候还会做两瓮。因为做得好吃,除了做儿女的我们,邻家壁舍都来讨。你一盆,她一碗,吃完再端着空坛子来讨。母亲说:“不值钱的豆豉,吃吧。”


夏天做的豆豉,能吃到冬天,吃到春天,吃到来年又做了新豆豉。


村里的婶子大娘也做豆豉,但有的做了不好吃。有人跟母亲来讨配方,但同样的“配方”,有些人还是会把豆豉做酸了,做咸了,做得长了白毛了。有人干脆把原材料准备好,请母亲到她家去做。或者,直接来讨做好的豆豉。


豆豉别名“幽菽”,雅雅的名字。“五味调和,需之而成”,它是上等美味中不可缺少的调味品。豆豉的制作,据说始于秦汉。南北方都有做豆豉的习俗,因此各地流传着不同版本的传说,或凄美,或悲壮,给了豆豉丰富的人文内涵。第一个做豆豉的人,该是和制酒的杜康相似,在偶然情况下,品尝到了黄豆发酵后的美味,才动脑筋制作出了豆豉吧。只有事事亲为的劳动人民,才有可能创造出这样接地气的美食。


豆豉不仅可以食用和调味,还可以入药。《伤寒论》《肘后备急方》《本草纲目》都有关于豆豉、淡豆豉的记载。豆豉可以“升肾阴以降心热,疏散上焦闷热”等功效。


而对于我们,豆豉就是一道宝菜。它最初的绝配是葱。无论葱白还是葱叶,蘸上一点豆豉,咬上一口馒头,平平稳稳的日子就可以生出“夫复何求”的感叹来了。


豆豉绵软香甜微微咸,几乎可以和任何食材搭配。苦瓜、洋葱、黄瓜,蘸豆豉都好吃。豆豉还可以拌面条,可以代替炒菜的盐,还可以,抹在馒头片上做成中国式“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比西方的更有营养、更实惠、更符合我们的口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上高中,住校,每次开学,母亲都会给我炒豆豉。大铁锅里倒上一点油,半热时把豆豉“嗞啦”倒进去,不停搅拌。柴禾慢慢烧,豆豉开始噗噗冒泡,颜色更深,更红。母亲还在豆豉里拌上煮熟的花生豆,等于在绮锦上又绣了几朵花。很多同学都知道我的豆豉好吃,直到毕业多年还会有人跟我提起。


记忆中,从前村里很多人家的饭桌上,就是摆一碗豆豉,然后一天三顿饭就结束了。那时候不讲究营养均衡,吃饱肚子就很好。


生活越来越好,多数人不再做豆豉,超市里买一瓶豆瓣酱可以吃上好久。但母亲知道我们恋着多年的味道,知道我们喜欢看着白馒头变成红豆豉,也相信我说的“人要吃一点发酵食品”,所以,还是会在酷热的三伏天蒸馒头、发黄豆、选西瓜,在天气连续好的那几天,做一大盆豆豉。并准备干净的空瓶,装好,分发到我们的餐桌上。


七十多岁的母亲从来不发怵劳动,更何况做一盆豆豉呢!我们去了,要吃豆豉,她就去院子里拔葱,在水龙头前洗净。这大葱蘸豆豉,会让我们把母亲新出锅的馒头吃个所剩无几。


山珍海味有吃腻的时候,母亲做的豆豉,却从来都是心头的白月光。它的做法朴实无华,它的香味悠远绵长,它的营养实实在在。一年四季,年年岁岁,豆豉为我们守护着童年村庄的烟火味,诠释着人世间最无私的母爱。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