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会是贾家大观园被抄检的罪魁祸首吗?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废太子胤礽谥号“密”,具有政治意涵,相较于在文本中隐喻集处世智慧之大成者的宝钗,身上隐藏那么多“密”的黛玉更具政治意涵,她的前世今生寓言了比托于秦可卿(胤礽)的“三春”和“三秋”,即“九十春光寓言”[注1]。因此,如果说应作宝钗看的甄宝玉,相当于“真”作者,那么,应作黛玉看的贾宝玉寄寓了作者的政治之梦。


贾宝玉当然是贾家大观园之第一正人,同样,甄宝玉当然是甄家大观园之第一正人。第一回关于甄士隐,脂批指出:“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因此,江南甄家的大观园更接近于作者真实的家史,没有太多的政治意涵,更具世俗生活意涵,相对而言,贾家大观园则更具有政治意涵。那么,贾家大观园的政治意涵到底为何?


为避免“文字狱”,作者不得不故意假托贾府,“将真事隐去”,而甄士隐,姓甄名费,脂批提醒费即“废”,暗示“写假则知真”的贾府里演绎的一切,其中既有如“南直召祸”之类的自身家事,还包括与“废”太子有关的皇家真事。


因此,贾家大观园,在艺术再现甄家之大观园的同时,同样另有与皇家有关的更深远的政治意涵。第二回脂批指出“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皇家兄弟之间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就是正统与非正统之争。”因此,风月宝鉴的正面“大旨谈情”,但风月宝鉴的背面汹涌着正统与非正统残酷斗争的暗潮。


文本以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为正统,以隐指雍正、“箕裘颓堕皆从敬”的贾敬为非正统。文本中,秦可卿戏份并不多,贾敬则更少,两人既不是同一辈分,也从未直接发生过冲突,但这就是“甄士隐”,即脂批所谓“不写之写”、“不写而写”。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她与贾敬被“甄士隐”了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正是贾家内部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大比托处”。


贾家内部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暗潮汹涌,作为贾家的一部分、文本最重要的舞台,大观园岂能置身事外?脂批指出:“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在题“蓼汀花溆”时,对清客所拟的“秦人旧舍”四个字,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宝玉“收拾”的这一处,正是文本的“大关键”,即包含着“蓼汀花溆”的贾家大观园是避“秦”之乱的场所。秦可卿之“秦”是文本中正统之象征,显然,避“秦”之乱是避以贾敬为代表的非正统之暴“秦”,大观园因而具有正统象征之意涵[注2]。


历史的结局是雍正大获全胜,而废太子胤礽带着无尽的伤悲,在落寞中离去。因此,在正统与非正统的暗潮汹涌之争的“写假则知真”之贾家,正统之象征一一贾家大观园终将毁在贾家非正统一方手中。


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妯娌之争、婆媳之争也是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注3]。


邢夫人,刑之夫人也,其夫贾赦字恩侯,夫妻合而为一,自然就是“假赦真刑寡恩”也。第七十六回,贾母提到贾敬已死两年多了,脂砚斋在此有条看似突兀的批语“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赦死期也。”还有一条关于贾赦的脂批,在第三回,“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宁国府“箕裘颓堕皆从敬”的贾敬,在风月宝鉴的背面隐指雍正。根据以上两条脂批暗示,贾赦夫妇在“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家中,隐喻非正统一方,扮演类似于雍正“假赦真刑寡恩”的残酷角色,贯穿于荣国府所暗喻的九十年皇家风云。


“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谩谰之谮原非一日矣”(脂批),到了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文本提到,邢夫人自认为要鸳鸯白讨了没趣,贾母越发冷淡她,而凤姐的体面反盖过自己,心中积怨已深,又有身边之人,如费婆子等,因为无法插手荣国府事务,便背地里造言生事,挑拨主人,从荣国府的奴才渐次告到凤姐,后来又告到王夫人,邢夫人的积怨更深了。


大观园作为文本中最重要的舞台,具有正统象征之意涵[注3],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缘起于邢夫人将绣春囊交给王夫人,虽然绣春囊事件无论发生在任何封建世家大族,都不是可以坐视不管的小事件,但由于有前面的铺垫,再加上大观园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意涵、邢夫人本身的人设,她将绣春囊交给王夫人,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从旁推波助澜,就显得别有用心,因此,第七十四回导致晴雯夭亡的抄检大观园事件在风月宝鉴背面,其实也是别具政治意涵一一这是非正统一方对正统一方的暗斗,意在摧毁大观园,削弱王夫人、贾政一方,争夺荣国府之控制权。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作为大观园之重要一员,对抄检大观园反应激烈,原因就在于此。第七十八回,“痴公子”贾宝玉为因大观园抄检而夭亡的高级女仆晴雯“杜撰的芙蓉诔”中,“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就是“诸艳之冠”(第十七回回前总批)贾宝玉对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愤怒的声讨。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作为又副十二钗之首的袭人,她是正统之重要一员,于情于理她都不会去摧毁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即使她想摧毁大观园,但作为一个大丫头,本质上也只是一个高级奴才,根本没有能力摧毁正统之梦,何况她自己也是非正统政治之受害者!第七十二回,贾环生母求贾政留下彩霞与贾环,贾政说,他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再等一两年,一个给宝玉,一个与贾环,赵姨娘便趁机告密:“宝玉已有了一二年了”,就是直指袭人,而赵姨娘和贾环正是属于贾家内部非正统一方。


第六十三回,她占得桃花花名签,上有一句旧诗“桃红又是一年春”,此句诗出自宋朝诗人谢枋得《庆全庵桃花》,全诗如下: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的酒令:“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袭人在正统之象征、“避秦之乱”的大观园成为昨日幻梦、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时,嫁与蒋玉菡,似乎又寻得“避秦”之“桃源”,迎来春天,与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第二十八回脂批)。但“一年春”暗示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最终“花飞遣流水,渔郎来问津”,暗示完全得势的非正统一方并没有放过她,最终还是找上门。文本暗示宝玉将会两次出家,一次因黛死(第三十回),另一次因袭亡(第三十一回),在“草蛇灰线”的文本中,袭人一定会死亡。第二十八回,蒋玉菡的酒令还有“女儿之悲愁”:“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最终,蒋玉菡将一去不复返,而袭人也将会在穷困潦倒中,走向人生的终点。


同样,晴雯的夭亡也不能归咎于袭人。第七十八回,贾宝玉用最美好的语言,用最沉痛的语气,为夭亡的晴雯撰《芙蓉诔》。诔文中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都是讽喻政治的,而诔文在文字上借用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离骚》中的美人香草实际上完全与男女之情无关,是屈原用于表达政治理想的假托。诔文中还用了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纷争中遭祸的人物典故,暗示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就是一个被非正统迫害的政治受难者之隐喻。


事实上,所谓“避秦之乱”的贾家大观园,有它的文学原型一一江南甄家之花园,但在政治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因为宝玉及诸芳等一干风流冤孽下凡造历幻缘,已是末世,此时,胤礽已死,“正秦”只剩依稀残影,而“暴秦”甚嚣尘上,因此,贾家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第十六回脂批),呈现在风月宝鉴正面就是宝玉一个男孩,可以在住着姨表姐和姑表妹等等青春女子的女儿国一一大观园里自由穿梭,但这在礼教森严的清朝,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可能存在的。第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黛玉代宝玉作《杏帘在望》“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脂批指出:“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其实也是暗示贾家大观园在“以幻作真”的文本中,本来就是幻境。


贾家大观园,其实是身处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末世的作者寄寓他残破的政治梦想之隐喻象征,是作者在自己少年时期的乐园一一江南甄家之大观园基础之上的天才创造,在政治的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由于代表正统一方早已只剩幻影,正统之象征一一都中大观园被抄检其实是早就注定的。当“避秦之乱”的大观园被抄检,即意味着文本中寓言“九十春光”的正统之梦即将走到尽头。


因此,袭人不是贾家大观园被抄检的罪魁祸首。


编辑:李耀荣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
原标题:大观园只是为元春省亲而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