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接到东海去世的电话,我是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儿子处。
我与东海,两天前刚通电话,哪知即刻之间即成永诀,天人永隔了。
东海是才子。大学毕业分在衡水农林部门工作,是全区有名的笔杆子。调回饶阳曾任官厅公社书记、人事局副局长和老龄委主任等职。
我们在县政府共事多年。住平房时系前后排的邻居,办公楼建成后他在我上层,挪动椅子即可声息相通。
但我们的友谊不是相交于官场,更没有互相攀扯利益争逐之行。却多半是因为爱好文化。
他写一手好书法,软硬笔都来得。县委命他担任老龄委主任时,成立了老年书画研究会。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一种首开先河的书画组织,为整合全县书画队伍振兴书画创作功莫大焉。那时地区开过几次大会,请东海介绍经验,他都是信心满满地表示:“一定把饶阳建成书画大县!”
我那时常在报刊发点诗文,对书画兴趣不大。有次东海说:“你也参加我们的活动吧,搞书展时在诗词楹联上帮着把把关。”
他那时年年根据节点搞几次书画展,有很多人自撰诗联参展,因水平所限,站位低俗的也有,语句不通的也有。东海找到我,自然是一种倚重和信任,我也乐得案牍之余参与一些文化活动,自然就越走越近了。
人之相交,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东海对文学有自己的天赋,也非常执着而痴迷,只是起步较晚而已。他常说:“咱们早几年认识就好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报刊发了不少散文,我印象中有《远去的白帆》《木筲的回忆》等,其中“木筲”一文还登在《人民政协报》的副刊上。那时东海很兴奋,每有稿费寄来,就买些桔子香蕉等水果请人们吃,我自然也是他的常客。稿费自然不多,但他总是说:“搭上几块也高兴!”
在文学道路上,东海是有独到见解且怀雄壮之志的。他那时几次表示要写中长篇小说。我总给他泼凉水,劝他还是写点短文,因为一好驾驭,二好发表。但他自有想法,不但学会了电脑,还连续写出《无墨求染》《桃三杏四》等几个中篇,报名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的研修班,到厦门参加文学活动。他这几部作品我都看过,辗转《长城》《中国作家》《古今传奇》等处都未发出。但这种精神实在令人感佩。后来他的小说《爱车的老韩》被收入鲁迅文学院的学员作品集,也可算他的一个收获。后来他专攻短篇小说,每期《滹沱乡韵》都有新作。有次还写了一篇李白偶到饶阳的小说(根据县志中李白赠饶阳张司户一诗),颇有创意,令人耳目一新。
东海似对我的文字有些偏爱,其实这都是关系亲密的原因所至。他的表哥得到一幅名家画作,画面是个憨态可掬的猴子。他请我配联时,我想了“细品仙果增灵气,捧吮甘露洗凡心”两句,他很欣赏,还叫表哥请我喝了一瓶好酒。他到衡水一名医家访友,见其家挂一幅柿树画的中堂,就当场允诺请名家撰联书写配送。但他想到的“名家”却是我和刘福长。我也没见画,只得隔山打牛写了两句。由福长题了“同桂撰联福长书”的下款。我笑着说:“福长的字名气大,我的名写着没劲。”东海却固执地说:“那医生知道你!”其实人家即使知道我的名字,也肯定是听他说的。
东海有个搞装裱的朋友叫李占群,前些年病重不治,嘱托东海把自己七个结拜兄弟的名字写成八言诗,然后书写七份,人手一份珍存。东海找我说:“写字我没问题,这诗可难写。你帮忙吧!”七个名字,字各歧义,不但联名押韵,还要有一定正面意义。我随曲就弯诌成八句,却受赞赏。占群托东海送我两本空白册页,豪华宣纸,红缎封面,说叫我练字用。我的涂鸦笔墨亵渎如此精美华笺,岂不是暴殄天物,所以多年未敢试抹一笔。
东海脑子好使,接受和学习新生事物较快。他比我年长五岁,却早就精通电脑,打字熟练,会发邮件。他六十多岁学开车,也能驾轻就熟。就是智能手机,他也比我早会好几年。前些年我老娘健在时,他总说:“回家别找车,我给你当司机。”每逢听我写东西,就说:“写成我给你打,别上街花钱。”
老了能串门的人家越来越少,但东海家每年必去几次。他每见我都非常高兴,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的老伴是卫生局的原领导,年轻时当过县二中的校长和医院的书记,见到我去也总是热情问候交谈。东海有时正说在兴头上,就生硬地说:“你去烧水吧,我们谈的都是艺术!”他的书房图书满架,正中由他手书启功论坡翁书法绝句一首:“梦泽云边放钓舟,坡仙墨妙世无俦,天花坠处何人会,恰似春风绕树头。”在那样的环境交谈,真有如沐春风之感,偶有妙语迭出,会心而笑,往往不觉已是日上中天或夕阳西下。
也许是爱屋及乌,东海非常喜欢我的儿子。儿子上小学时,他只要到我家去,就给儿子出对联,我的儿子就顺口乱对。二十多年后,有次我到他家串门,他郑重地拿出几张信纸,说:“这是鹏鹏(我儿子)十来岁的对联,我回家都记在纸上,存了二十多年。我复印了一份,原件你存吧。”他的认真实在令我感动唏嘘。当时县里正叫我整理家庭档案。我也把儿女的证照奖状之类整了一卷,就顺便把东海这些字迹夹在儿子的卷里。我当时浏览一遍,没看到儿子的联对有出彩的字句,但东海的字迹和上联已成珍贵绝笔。
接到东海逝世的电话,我一天无语。儿子下班后见我面有戚容,惊问怎么回事,我说:“你东海大伯去了。”儿子说:“他给我出过一个上联——梦笔生花诗仙品。”我这会儿是没心思谈什么联对的,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朋友,以后只会越来越少了。”
作者:何同桂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