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识蓝天野，我就特别佩服他能说地道的家乡话。他告诉我虽然他一岁的时候就到了北京，但在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亲属之间都说饶阳话，饶阳话便成了他的“童子功”。


我知道，饶阳话也成了他和家乡这片土地的脐带。


1999年农历正月十二，衡水市召开“两会”，会议期间组织了一场晚会，我到北京请来了蓝天野。虽然他是衡水人，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衡水城区。我请他表演一个节目，他说：“那种背诵两句台词就算表演节目，我真的做不来。这样吧，我上台说几句话，把我画的一幅《雄鹰图》送给家乡。”那天晚上，他那浓浓的饶阳乡音和那大气磅礴的《雄鹰图》，成了晚会的亮点。从此，只要是衡水的文化活动，他有求必应。


我们在一起聊天，海阔天空。聊起他刚刚参加革命时，到北京西郊给地下党送情报。我说实在想像不出你送情报时是怎样的装束和形象，他开心得笑起来。他没有一丝一毫知名艺术家的架子，不论谁同他打招呼，他都报以慈祥的微笑。他自带气场，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他在那儿，就能感受到那是一个高雅的场合，感受到一种亲切和善的凝聚力。


晚年，他喜欢上两件事，一是作画。他年轻时曾入国立北平艺专油画系学画，后来却把一辈子奉献给了话剧艺术，退休后得以再圆年轻时的梦想，并成为李苦禅先生的弟子。另一件是收藏观赏石。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刚从广西回来。在广西时看中了一块石头，但当时没有下定决心入手。结果回到首都机场，马上又买了机票，再飞广西。


去年我去泊头市参观“华北局城工部旧址”，当年城工部做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把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转送到解放区，我从中看到了蓝天野的名字。正好我想弄明白这些人是怎样从平津来到泊头的，于是，今年1月12日，我拨通了蓝老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想到了曾经兼任北京人艺院长的张和平同志，请他转告蓝老，我有件事向他请教。不到10分钟，和平同志回复我：“已和天野先生约好，明天下午三点，他等你的电话。”第二天下午三点，我准时拨通了蓝天野的电话，手机里传出那个极富磁性和感染力的声音。我说：“蓝老，我是郭华，好几年没有联系了，还记得我吗？”老人说：“怎么会忘记呢，我第一次回衡水，就是你把我接回去的嘛。离开沧州之后你去哪儿了？”我向老人介绍了我这几年的工作变化，然后问他身体如何，他略一迟疑，说上半年住了一次医院。我告诉老人我有两件事，一件是代表家乡父老，祝贺他荣获“七一勋章”。老人连声说：“这个分量太重了，分量太重了。”接下来我问他知道华北局城工部吗？老人不假思索，大声回答：“当然知道，那是我们的上级领导！”“那您是通过城工部转送到解放区的吗？”“对呀！当时城工部在泊镇，现在叫泊头。”我说：“这是我今天的第二件事，就是想请教您，您是如何从北平去泊头的。”老人说当时坐火车先到天津，住了两天，又坐火车到唐官屯。因为过了唐官屯就是解放区了，所以火车只通到唐官屯。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调：“下一站你就更加熟悉了！”“哪里？”“沧州哇！”老人笑了起来。“在沧州住了两天，学习了有关纪律要求，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改名字。因为当时平津还没有解放，为了安全起见，大家都改了名字。你在沧州工作时，我几次想去沧州看看，没有去成，所以也没有机会告诉你，蓝天野的名字就是在沧州改的。”我听了非常兴奋，从许多文章中看到过老人当年是到解放区以后改的名字，但大都没有提到是哪个解放区，今天老人亲口告诉我，是沧州！在此之前，我还真的不知道他和沧州有如此的渊源。


接下来老人告诉我，从沧州去泊头就是坐的马车了。


他记忆准确，思路清晰，谈吐流畅，没有一次停顿下来思考、追忆。尽管如此，毕竟95岁了，而且刚刚住过医院，虽然当时还不知道老人患的是重症，但我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聊下去。我说：“蓝老，我今天想请教您的事，就是这些。”老人却继续说：“从泊镇去的正定，那就是步行了。走的那条路始终不知道叫什么路，只记得走到半路时，有人向南一指，说那是衡水，向北一指，说那是饶阳。我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饶阳。心想，那是我的家乡啊。”我一再想要结束谈话，老人却一直在说，说到正定以后进了华北联合大学，说培训的内容就是接管北平，说因为北平解放提前，他们一个月之后就移住高碑店……我发现老人非常愿意和我聊天，如果知道那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我一定陪他聊下去。但是，当时只知道他身体不好，不能影响他休息。我说：“蓝老，咱们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你前两次来衡水匆匆忙忙，有机会我再接您过来，陪您看看咱们的衡水湖。”


老人的天赋再加上多年舞台艺术的实践，口齿极其清楚，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送入你的耳朵，但是老人的最后一句话，却如喃喃自语一般，我只勉强听出三个字：“那恐怕……”然后是一声叹息。


这位中共地下党员出身的人民艺术家，见过刀光剑影，经过艰难曲折。他自己要求放弃手术和化疗，不惧死亡；党和人民给了他最充分的肯定，人生无憾。然而面对我再回家乡看看的邀请，却一声叹息。现在知道，那叹息是对家乡的留恋。


编辑：李耀荣

来源：《河北日报》
原标题：情在蓝天寄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