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家的村子在我们村的北边,隔一条河,却是两个县,我们习惯称姥姥家为“北乡”。


儿时的北乡,房檐上总是喳喳叫着麻雀,街的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枣树。中秋节前后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树底下就有了拿竹棍的老太太坐着……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叫“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打枣杆儿。”打枣的时候,通常是壮汉子拿长杆打,老弱妇孺在下面拾,红枣像下雨一样落地,树下和街上到处飘着枣香和笑声。


这个季节的闲日子我一定要去北乡,我嘴里馋着成姥爷家的枣儿。


成姥爷是我姥爷的堂弟,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我那时上二年级,还分不清亲戚的远近,但我喜欢他家的枣树和他的女儿三玲。他家门前有三棵枣树,我们当地叫“婆枣”。婆枣形如算盘珠,体态肥大,枣红透时,脆甜中含着微酸。每到枣熟,三玲姨会精心挑选,给我姥姥送去几篮子,我姥姥便把这些枣大部分晒了干枣,少部分做了醉枣。我姥姥做的醉枣鲜美无比,淡淡的酒香里透出枣甜,给我的味蕾打下了永久的印记。


醉枣开坛,姥姥必定让我先给成姥爷送过一兜去,姥姥说成姥爷家的枣整个北乡都没几棵,一年能卖三十多块钱,他自己家都舍不得吃。在我眼里,成姥爷是一个特别的老头儿,他常年穿着一件仿佛在身上扎了根的灰黑色,肥大的裤衩。让我不解的是,他的裤衩在腰间有两个大大的兜子,冬天,他的裤衩里面套着单裤,裤衩的两个兜子像插花一样翻露着发黑的棉花。


我曾经问娘,他的裤衩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大兜子呢?我娘便抚一下我的头,轻轻地“唉”一声。


成姥爷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成姥爷的媳妇——我的成姥姥,在生第六个孩子时死了,成姥爷既当爹又当娘,带着孩子们,按我姥姥的话是“歪歪”着过。三玲是老三,大我两岁,是我最要好的玩伴。


在我记忆里,三玲姨没有闲暇时刻。喂猪、喂鸡、打草……她和我玩的时候也要背着草筐,拿着镰刀。她喜欢带我去河坡、道沟、荒地里,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干枣给我,一边指挥我捉蚂蚱、追小鸟,一边干她的活儿,等我吃够玩累了,她的草筐也满了。


成姥爷家的儿子是老大,我叫他磊舅,娘每次去看姥姥带了好吃的,都要给磊舅留出一些。娘说磊舅虽小,却是家里的顶梁柱,偏他点吃食是应该的。我上高中那年,突然传来噩耗,说磊舅去世了,我感到震惊,不顾课程紧张,请假跟娘去了北乡。


面色蜡黄的三玲姨给我们说了事情的原委。


磊舅结婚时,家里刚刚解决了温饱,没有姑娘愿意上门,一波三折后,娶了一个有轻微智障的媳妇。这桩婚事让磊舅情绪低落,直到转年生了儿子,他脸上才有了笑容,却不曾想媳妇有一天带着儿子消失了,多方寻找也没结果,磊舅从此郁郁寡欢,积成重病。


后来我学习紧张,不能去北乡了,也就再未见过成姥爷和三玲姨,再没吃过肥胖甘甜的婆枣。随着我考入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参加工作,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姥姥也跟我们来市里生活,就更没时间去那个远在县里的北乡了。


有人说,乡愁是一杯水、一朵云、一生的情……在我头上添了缕缕白发,我的孩子大学毕业步入社会后,我的北乡情节果真如水一样不断在心里荡起浪花,似白云在身边缭绕……年龄愈长,儿时的北乡在脑子里愈清晰。我常在梦里钻进北乡场院里的麦秸垛,跑到蟋蟀唱歌的棒子地里,在成姥爷的枣树下淋红枣雨……北乡的枣树林还有吗?成姥爷家的婆枣怎样了?成姥爷几年前已经去世,当时我在外地学习,闻讯后独自到一个僻静处,祈祷他去天堂一路走好。


今年中秋假期,我终于放下所有的事,怀着急切的心情,自驾回了北乡。


我自然清楚现在的农村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也从老乡的嘴里、从报纸上得知了北乡的富裕。尽管如此,北乡的变化仍是让我意出望外。北乡的村庄,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规划,街巷和房屋的布局纵横适中,错落有致。我的车驶入村庄时,街两旁浓密的枣树迎面而来,红彤彤的枣在我头上张开笑脸,在满目新颜中,我竟然看到了儿时的一些枣树还在。虽然树下没了看枣的姥姥们,但那树的模样仍清晰可辨,我激动紧张的心情一下安稳了许多。


三玲姨是坐地招婿,她的家就是成姥爷的老宅子,老宅已经翻新,如果不是门前的三棵枣树,即使有人指点,我也绝对认不出家门了。我在树下站了许久,才怯怯地进了三玲姨的家。岁月已经模糊了过去的痕迹,我们相见后对视良久,我才像个羞女孩,试探性地叫了声“三玲姨”。她从我的称呼中认出了我,喊着我的小名,紧走几步抱住了我。


我们百感交集地回忆着往事,当我忍不住说起心底的那个谜——成姥爷的裤衩时,三玲姨的泪就像决堤的水一样流淌。她告诉我,那时,家里穷,置办不起衣服,爹的裤衩就做成了夹层,天冷了从两个大兜子里塞进棉花,天热了再一点点往外掏。三玲姨嗓音哽咽,让我联想起了我娘的“唉”声。四十年过去了,没想到我儿时心中的谜,竟然饱含了如此的心酸。


三玲姨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咱们北乡原是贫困村,咱们家是贫困户,政府派了扶贫干部帮扶咱,规划了两个产业,一个是菜,一个是枣……咱们是枣乡,就靠枣搞起了乡村旅游,整个北乡有上千亩枣树,村里建起了很多枣加工厂,整个北乡都脱贫了。三玲姨还告诉我,她的姐妹几个可能是遗传原因,身体都不好,政府就给做了兜底保障,她家的枣树被县里列入了稀有品种名录,每年有许多人慕名来观赏品尝,她们家就注册了“婆枣”商标,做大品牌,增加了不少收入。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媳妇种菜,二儿子做枣,干得不错,正张罗对象呢。


下午返回时,她给我装了满满一袋红枣,说:“品牌的,甜着呢。”


我的车出村时,从反光镜中看见三玲姨还在村口招手,她的身后背景是一幅掩映在枣林里的乡村振兴宣传画!我摁了摁喇叭,瞬间感觉这清脆嘹亮的声音穿过枣林,把我的好心情传播到了全世界……


作者:商烨青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