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铁锨天空争斗。一把是长方形的平头锨,上面带着灰黑色的煤沫沙沫,一把是半圆形的尖头锨,上面沾着点点黄黄的泥土。它们上下翻飞,你来我往,尖头锨来了个“力劈华山”,平头锨迎上去一招“横加金梁”,“亢龙有悔”对“举火燎天”,“苏秦背剑”挡住了“玉女穿梭”,战场从绿意盎然的平畴沃野到机声隆隆的车间,又到洪水滔天的大河,令人眼花缭乱……


手机上提示的铃声响起,梦醒了。我揉了揉眼睛,看着晨曦中逐渐清晰的天花板,努力思考回忆着梦境的由来。是昨天下午到衡水湖游览,看到上古时代大禹治水时在那里用巨大的铁锨挖下的“禹坑”所致?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与这两种不同形状的原始的劳动工具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背着“破四旧”时私藏下来的几本小说和一个小铺盖卷回到了冀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的小社员。经过了几天沉重的思想熬煎,终于明白了生活是严酷的。既然书读不成了,还是要吃饭,农民嘛,就要安心种庄稼。“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邻居白胡子的大伯这样说。为了给家里多挣些工分,也为了自家自留地里的玉米多收三五斗,更为了刚回村时本队的几个姑娘嗤嗤笑着说我是“中学毕业生,白费三年功,叫他去锄地,麦苗韭菜分不清,叫他去掏粪,他说不卫生。”看到窗户上的马粪纸刚有一点亮光,悄悄起床,在门楼的过道里背起粪筐,拿起一张平头锨,顶着寒风的凛冽,脚踏坚硬大地上的霜雪,走向村东的大路。


运气真好,也许是昨天晚上公社粮站上的大车往县城送粮食了,一溜马粪还带着新鲜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手握平头锨贴着地面小心翼翼地铲起,装了多半筐,再往前走,找到了几摊牛粪。欣喜地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看着即将冉冉升起的红日,哼起了歌儿:“咱是革命的庄稼汉,脚踩大地头顶蓝天……”扛着耙子搂树叶的本队社员老坛子过来说“大地场光地净毛都没有,蓝天上也不下白面,回家还得吃山药面窝头。”一句话说得我没了精神,平头锨“当啷”掉在了地上,索性捡起锨把,拉着往回走,锨头在硬邦邦的黄土路上发出“嘡啷、嘡啷”刺耳的声音。


村团支部要对刚回村的青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主讲人是1937年参加八路军的老党支部委员、公安员老马头。青年们在会前唱起了《黄河大合唱》,当唱到“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时,老马头站起来说:“净胡扯淡,有高杆庄稼的时候也就那么三几个月,其余的时候鬼子就不出来扫荡了?我们就不打他们了?其实,我们那个时候主要还是靠一片一片的树林子。”他回头对支部书记道:“咱村里地多,把这伙小青年们组成一个林业队,我领着他们把村边、道旁、闲散地、盐碱地都栽上树。符合上边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村里1000来口人,种上十万棵树,每人就100棵,到10年头上一年伐一万棵,能卖几十万,也给社员们分点红利。”支书点头同意。


没几天,我手里的平头锨换成了尖头锨,跟着老马头挖树坑。他到底是挖过战壕的老八路,也是老庄稼把式,一把尖头锨在手里上下翻飞,“蹭蹭”前后左右八锨,树坑的轮廓形成,30公分的阳土放在右边,深掘出的阴土堆在了左边。树苗入坑,先填阳土,踩实后浇水,而后盖上阴土。那两年,自己挖了多少树坑记不清了,只记得来年春天宽阔的机耕路两旁就会出现一排排杨树、槐树和榆树,亭亭玉立,像年轻的轻骑兵守卫着生产队里的千亩良田。同时,村头的闲散地、村东北的老碱地里也贴地升起了一片片绿云。种树也能上瘾,收工后胳肢窝里夹着尖头锨,肩扛一捆树苗回家,在自家的一块老宅基地里载下了三十多棵洋槐。原来是想搞个八阵图的,翻了半天《三国演义》,也没弄清诸葛亮摆弄石头的排列结构,只得横平竖直地种了六行,每行六棵。剩下的两棵较大的树苗种在了家门口。当长出绿叶的时候,一棵被一头驴子啃死了,另一棵存活下来了,我还特意把一只死猫埋在了那儿。结果那棵树长得特别壮,三年多就长成了大海碗口粗,而且树冠结构非常匀称,每一层都是五个树杈,可惜后来改建门楼时给锯掉了。要是活到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一定是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槐树了,很可能成了我们那个古老村庄的一个地标,成为夏天乡亲们聚会讲古的地方。近几年来,我每次回家乡祭祖,都会站在老宅门口怀念遗憾半天。


几十张尖头锨发挥出了威力,小小林业队干出了名堂。大约是1970年冬天,县里要在码头李一带挖一条河,我们林业队集体出征,迎着初升的朝阳,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工地上,上万张尖头锨上下翻飞,运土的小拉车川流不息,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不自觉地朗诵出了毛主席诗词的名篇:“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


在农村的那几年,我的尖头锨锨把光滑圆润,锨头又快又亮,好像我身上的腰带一样,我动它亦动,所到之处就会挖一个树坑,种上一棵小树。原来光秃秃的村庄变了,从远处看,夏日一团绿云,冬天一片黑黝黝的林子。老马头说,如果日本鬼子再来,每一棵树都是一个掩体,都可以埋伏一个战士,伸出一支长枪,射出仇恨的子弹。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告别了尖头锨,被招工到了衡水的一个工厂,分到了翻砂车间,主要生产工具是一堆砂土、一张平头锨和一个模具。每次化铁炉开火把铁水倒入沙模之后,晾一会儿取出铸件,喷上凉水,往沙子里掺上一定比例的黏土粉,而后用平头铁锨翻动搅匀。偌大的车间里20多个工友守着自己的一片沙土,20多张平头锨上下翻飞。平坦的水泥地使铁锨用起来特别顺手,不像在农村黄土地上铲土那么费劲,总是遇到草根和庄稼秸秆。一锨到底,“唰唰”的声音,好像一曲美妙的音乐。冬天到了,我被派去烧取暖锅炉,依然用的是平头锨。不想这个用了好几年的工具不听使唤了,一锨煤填到炉膛里不是压住了火苗就是有一半洒在了炉口外面。师傅给我做示范,只见他把一锨煤端起,伸到炉膛里往前一推,往后一拉,手腕一抖,煤末上下翻飞,均匀地撒向了四方,炉火熊熊。他在前边操作,我在后边拿着一张锨练习,几天之后也能熟练地上下翻飞了。


在工厂使用平头锨4年多的时间里,还用了一次尖头锨。那年响应领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组织各单位修地下人防工程,到地区师范学校附近挖大坑。没有机械,全靠人工。我在最低一层负责把掘出的土扬到二层平台上,他们再扬到平地上。好几年没用尖头锨了,看着特别亲切,用着也很顺手,双膀较劲,上下翻飞,一锨一锨的土“嗖嗖”地往上走,二层平台上一个姓姜的师傅说,小伙子这张锨很有威力啊。


当旁边部队工地上响起“日落西山红霞飞”的军歌时,大家收拾工具回厂。我一个车间的男工友把两把尖头锨全扔给了我,用他那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驮着一个好看的女工友得意地扬长而去。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惆怅了半天,想了想,把他们的两把锨绑在了旧自行车的后架上,在摇摇欲坠的夕阳中,提起自己的那把锨单手扶着车把慢慢骑行上路,心中有一种好汉失势般的落寞。


后来外出求学,进市委机关写材料,到报社采写编发新闻稿,从此告别了伴随我七八年的铁锨。每逢下乡采访看到拿着铁锨浇水平地的农民,心里总是念叨:铁锨,老伙计,我可能从此不再以你为生了。谁知离开工厂20年后,我又重新拿起了它。那一年我到一个小县任职,那里的一条干枯多年的大河突然发起了洪水,洪峰奔流,惊涛拍岸,威胁着两岸的村庄和即将成熟的庄稼。我带着2000多民工筑堤培埝,堤外50米防洪取土区里,上千张铁锨上下翻飞,几百辆小车川流不息。我拿起一把尖头锨加入了其中,立刻找到了当年挖树坑和修战备地下工程的感觉。左脚一蹬,随着锨刃切断草根的声音,双膀较力,一大锨土飞到了小车里,几下子就装满了一车。在我拿起铁锨的时候,几个民工下意识地躲开了我,有的还停下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当他们看到我的熟练时,脸上出现了赞许,有的说:“看来这个记者书记不光会耍笔杆,使铁锨也是个把式。”说完凑到我跟前一起干了起来。那几天,就跟当年挖树坑一样,挖了多少土我不知道,只记得我负责的那一段河堤比原来更高更壮,固若金汤,没有跑水。


抗洪过后,我感到县里的干部对我更加亲切了,下乡调研和座谈时,老百姓和我的距离更近了,什么话都敞开了说,听到了许多像新摘下的辣椒黄瓜般新鲜的语言。我感觉,是沾了那把铁锨的光,它不仅是一个劳动工具,更是桥梁,是纽带。


作者:杨新城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