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直是那个沉默世界里的人,他不爱说话,也不苟言笑,虽然小时候他从不打骂我们,但我还是觉得对他有些怕怕的。


爸爸就是这样的爸爸,没办法,他基本就像是沉默在家里的一座山,或者是一块石头。


爸爸高中没上完,去当兵了,但当了兵还是又回到了村里。即便是这样,爸爸的文化程度还是比他同龄的多数人高了一点点。可是这高出的一点点,好像并没给他这一生带来什么好运,倒让他在某些方面格格不入。


在村里,你最应该讲的就是种地,看怎么把庄稼的长势弄好了,收成弄高了,可爸爸似乎没什么心思研究这个,所以爸爸种的庄稼在村里基本算是最赖的。母亲就常唠叨,高不成,低不就。每当这时,爸爸到底还是觉出点短处来,高兴的时候不计较,装作没听见,或是躲走,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恼,瞪着眼珠子咆哮两句,再怎么废脑子,也是个种地。


母亲每每见了这样,也不敢和他计较了,小声的嘟唸一句:不种地,有本事你干别的去呀,算是一场“战争”的落幕,再不敢往下说什么。


父亲当的是通讯兵,可是父亲学的那点东西在村里根本用不上,顶多会接个灯泡,拉个开关,这个一般人只要看两眼,都会。所以,村里的农电工,土把式,都对父亲不以为然。


父亲的苦恼似乎就是,虽然他生在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当了几年兵,又回到这一亩三分地儿,却好像他的人生不属于这里一样。


分了地,愿意种什么种什么,各家各户的收入好像都提高了,只有我们家是个落后者。爸爸似乎也在村里有些抬不起头来了。加上母亲的叹气与唠叨,父亲终于爆发了。


父亲的爆发,不是他怎么苦心钻研去种地,而是他离家出走了。


父亲的离家出去,当然不是真正的离家出走,他是去打工了。父亲一开始在工地上打零工,后来打壮工,再后来就干了瓦工,砌砖。


那时候的居民楼,基本还是六加一的砖混结构,砌砖是最吃香的工种,父亲成了一名合格的,乃至优秀的瓦工,一下子就为他带来了好运。


他挣得钱越来越多了,他回来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嘴里叼的烟卷儿,都充分证明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了。母亲终于也高兴些起来,因为不必在乎庄稼地里那点收入了。


父亲买回了彩电,父亲买回了冰箱,父亲还是我们村第一个买手机的人,村长也把我父亲列入座上宾的名单了。


父亲每次回来,就吩咐母亲包韭菜馅儿饺子,并且要包两种,一种韭菜鸡蛋的,一种韭菜肉丁的。父亲也并不上手,只是等着吃,像个贵族老爷。我妈就说,看你嘚瑟的,不就挣俩钱儿吗,值当的回家里来摆这个谱儿。说归说,母亲还是忙忙活活地包了,一样一盖帘儿,让父亲吃个够。


父亲吃着两样儿的韭菜饺子,再喝两杯小酒,美得像个神仙。


慢慢的,我和妹妹也都上高中了,花销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父亲每次外出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到最后一年只回来一次了,一年才吃一顿两样馅儿的韭菜饺子。


父亲也越来越沉默了。


后来,每当过年回来的时候,竟然变成一声一声的叹气。


因为他挣的钱越来越少了,不是他老了,而是活儿少了,因为好多楼都改成浇筑的了,父亲这个优秀的瓦工当派不上多大用场了。


而那时候,我和妹妹都考上了大学,费用多了好几倍。


不过,没过了几年,父亲好像又精神起来一点,因为他改行了。说是改行,其实也不算改行,还是瓦工的称号,不过父亲不砌墙垒砖了,父亲改成了镶地板砖,干装修,据说也是拜了师傅,学了两年的徒,才敢自己出来接活儿的,父亲平生的第二次学徒,那时候,他已经51了。


父亲一开始是跟着师傅干,再后来也是带一个学徒,再后来为了赶工,就雇一个人,但后来,父亲自己干了,因为多雇一个人,就得给人家开一份工钱。可是自己干,又赶不出活来,总要有个下手,才出活儿。


父亲想来想去,就把母亲带上了,把地租了出去,带着母亲在城里一家一家地镶砖。父亲并不是个例,好多也都是两口子一起干的,男的出大工,女的出小工,当个下手。


这样,钱就都是自己的,我们兄妹俩的学费也不用发愁了。


奇怪的,也是从那以后,每次过年回来,爸爸再没要求过包韭菜馅儿饺子。


有时候,我想吃了,就问爸爸一句,怎么不包韭菜饺子了。爸爸说,吃够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回到家乡的小城,爸爸和母亲还坚持着在城里镶砖,因为那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要买房,要结婚,妹妹还要读研究生,都还需要钱。


有一次,因为要贷款买房的事,我去找爸爸和母亲。


中午,他们两个在一家路边的简易房里吃饭,桌子上摆着一盘包子,不是小笼包,是个儿特别大的那种,一人面前一碗清水。


包子是韭菜馅儿的,因为母亲总是喜欢半个半个地掰着吃。我看了看小吃店里脏兮兮,写得歪歪扭扭的价目表,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素馅儿的韭菜包子是最便宜的。


本来,我想说办贷款,交首付还差三万,但还是说出了“都办好了,你们别惦记着了。”还努力地开玩笑地说,等交了钥匙,爸爸你就去镶砖吧,咱自家的房,你就别算工钱了,哈哈。


下午我正上着班,手机里还是来了短信,父亲给我转了四万块钱。母亲打电话来说,什么事别计算得那么可钉可铆的,多打出点儿富裕来。握着电话,我的眼胀得生疼,说了那句“知道了”,挂了电话,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爸爸说吃韭菜饺子吃够了,却原来是一直在吃,因为最便宜。并且还把饺子换成了包子,因为同样价钱,饺子可能吃不饱,包子能吃饱。


过年了,结婚了,儿子也出生了,爸爸、母亲都住到家里来。


我说,爸爸,今年头一年,吃顿韭菜饺子吧,不用你动手,你就只管等着吃。


我包的是韭菜、木耳、虾仁的素饺子,还有一样是韭菜、熏肉丁的。


饺子煮好了,一样一盘端上来,我说,爸,吃吧,你又吃上两样的韭菜饺子了。


爸爸的动作好像很郑重,吃了第一个之后,表情有些惊讶,我忙说,咋样?好吃吧。爸爸说,一个里边一个虾仁,这是皇上吃的饺子呀!


爸爸又吃了一个韭菜熏肉的,然后说,你这肉丁改良了,换了换味儿,不过这味儿还真不赖……


爸爸吃得很心满意足,喜上眉梢,还不时地环视着屋子的角角落落,好像在说,给人家盖了半辈子楼,镶了一辈子砖了,一家人终于也算是在城里有家了……


我说,爸你还差点意思吧,说着,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瓶酒来,喝点儿吧。母亲忙在一旁劝阻,别喝了,要不老毛病又要犯了。


我说,过年了,喝一杯就喝一杯吧,少喝点,就一杯。


父亲真的就喝了那一小杯,然后说,吃饺子吧,有饺子就够了,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奢侈的饺子……


作者:海波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