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奶奶生五叔的时候折腾了三天三夜,爷爷在门帘子外边急得团团转,抽了半笸箩老烟叶,扬言生下就送人,坚决不要这个折腾人的兔崽子。
五叔落生不哭,睁着大眼睛看了一圈围在四周的亲友,竟然笑了,爷爷“哼”了一声说,这小子长大了不好管,是个吊蛋货!也没再提送人的事儿。
真叫爷爷猜对了,印象里五叔总在挨揍和养伤,爷爷把麻绳蘸了水揍五叔,五叔咬着牙皱着眉头,从不求饶。每次五叔养伤,我要给五叔提裤子系腰带,穿袜子提鞋,我问五叔,不捣蛋不行吗?五叔很虚弱地说,哈个有么意思诶?闹着玩儿呗!
爷爷去世那年五叔初中毕业,之后没再上学,奶奶也怕他半大小子在家没事干招是惹非的,我爸就求亲戚帮忙,让他去县化肥厂当临时工。五叔鬼点子多,人又机灵,多次帮助车间主任解决老大难问题,不到两年他就转成了合同制,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可是多少人都眼红的,因此五叔娶五婶就像母鸡下个蛋一样没费什么大劲儿。
到五婶生孩子的时候麻烦来了,预产期过了十来天,五婶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我妈带五婶去乡医院检查了,人家让五婶住院,五叔说,住什么院啊,都听我的!
从乡医院出来,五叔直奔村北的土疙瘩。这个土疙瘩大概有三层楼那么高,一条小土路横跨东西,西面坡比较平缓,东面的坡很陡,从上边冲下来大概能冲出去一里多地,五叔用自行车驮着五婶,自西向东冲下去,又自东向西骑回来爬上坡继续往东冲下去,哪里路难走就往哪里骑,嘴里还拉着大长音喊:“啊……”简直像个冲锋向前的八路军,五婶则在五叔身后,紧紧抓住五叔的棉袄,吓得不敢睁眼。奶奶和我妈站在路边根本拦不住,奶奶气得跺脚:“老五,你打算吓死你娘啊!别颠了!别颠了!”
颠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五叔早已经热得解开了棉袄的扣子,头发也都被汗打湿了。傍黑的时候,五婶的肚子突然就开始疼起来,疼得简直直不起腰,等五叔骑着自行车飞一样把五婶弄到奶奶的炕上,奶奶一脱五婶的棉裤,我小妹妹多半个身子已经在棉裤腰里了。
奶奶按着心里头的火,把五婶和小妹妹都打整好之后,把五叔叫到当院,猛地拿出藏在身后的笤帚疙瘩,照五叔屁股蛋子就是狠狠一笤帚疙瘩:叫你胆大!叫你胆大!打死你个没轻重的兔崽子!疼得五叔捂着屁股直蹦高。
五叔虽然从小调皮捣蛋,但是极孝顺,对婶子和孩子也好,虽然三天两头加班,但是不论多晚都要骑20多里路从县城往家赶。
这天五叔又像往常一样抄近道儿回家,两旁是一人多高的棒子地。突然,就从棒子地里蹿出一个人来,大高个子,手里拿着一根两米来长的棍子,拦住五叔的去路。天虽然没黑透,但也看不清模样,五叔下了车子,那人压低声音说“车子放下,我也不打你,走吧”五叔并不慌张,也不搭话,衬衣脱下来搭在车把上,摘下别在腰带上的双截棍,把腰带紧了一扣。双截棍就是一尺长的铁链子,两头有两个木把儿,他从小就瞎舞弄。五叔双腿岔开,微微一哈腰,双手一前一后握着双截棍,一咬牙,两眼一瞪,左脚一跺地,支好了架子。大个子往前一冲,五叔一闪身,顺手给他后背一鞭子,大个子直接就趴地上了,五叔三下五去二就把大个子制服,解下来常年盘在车后架上的绳子,把大个子五花大绑。四下一踅摸,不远处就是排水干渠,渠两边是两排大杨树,五叔把大个子背着手捆在大杨树上,大个子不断地哀求,五叔又掰了半个玉米,塞到大个子嘴里,拍屁股走人。
天已经黑透,五叔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谁也看不清谁的模样。五叔骑车子进家,奶奶忙问怎么今天回来晚了,锅里的粥都凉了,五叔只字没提那天的遭遇。
第二天早上五叔照往常更早一点去上班,还是抄昨晚那条小路,只是换了二叔的旧车子骑。走到大渠附近五叔装作拉肚子,提着裤子跑到杨树底下假装拉屎,抬头看见大个子还在杨树上捆着,嘴里堵着半个玉米,装作吃惊又忍不住笑起来问,老乡,你这是干嘛呢?吓我这一跳,屎都被你吓回去了!
说着就拔出了堵在大个子嘴上的半个棒子,大个子活动活动僵硬的腮帮子,有气无力地说:“老弟,唉!救救我吧,要不是你闹肚子,恐怕我不被饿死,也得被蚊子咬死!”
五叔继续追问原由,大个子耷拉着脑袋,把昨晚劫财未遂的事儿跟五叔说了,五叔不露声色地问:“你觉得你做的事对呗?”
大个子泪就流下来了说:“不对呗!也是家里穷走投无路被逼的没办法啊!”
五叔又问:“打你的是个什么人?看清了吗?”
大个子答:“没看清,个头跟你差不离,从头到尾没说话,闹不好是个哑巴。”
五叔一边暗自发笑,一边帮大个子解绳子,大个子浑身早已经麻木了,解开之后立刻瘫倒在地。
五叔给他点上一颗烟,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儿,大个子告诉五叔,他叫胜利,爹没得早,家里弟兄四个,大哥结婚另过了,他是老二,有人给弟弟说媒,好不容易凑够了缝纫机,自行车没半点眉目,于是才走了歪道,不但没劫到自行车,还被打了一顿,捆树上一宿,差点没被蚊子吃喽……
五叔把烟头狠狠一扔问:“穷不怕,你怕出力气吗?如果舍得卖力气,到我们厂去装化肥吧!日子都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干出来的!”胜利咬着后槽牙说:“我跟你去!”
胜利叔心眼实诚,不怕吃苦,又总认为五叔解救了他还给他找了工作,对五叔那真是死心塌地。五叔发怵干农活,因此地里的活都是胜利叔来帮着干,五叔的鬼点子多,胜利叔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和五叔商量,在五叔各种鬼点子的指点和物质的帮衬下,不过几年,胜利叔的两个弟弟都顺利娶上了媳妇,五婶也把自己守寡的表妹介绍给了胜利叔,胜利叔的日子过得更带劲儿了。
那年春节,五叔和胜利叔一个头磕在地下,拜了盟兄弟,关系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去年奶奶90大寿的时候,胜利叔给奶奶磕头拜寿,拉都拉不起来,直哭得鼻子啷当的。五叔为了给奶奶助兴,转身回屋,从箱子底儿摸出他的双节棍,站在院子中央,一哈腰,一咬牙,俩眼一瞪,左脚一跺地,俩手一前一后握紧双截棍,呀……胜利叔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地指着五叔,你是……你是……
五叔唰唰唰一套双截棍术直看得人们目瞪口呆,又忽然把双截棍往左咯吱窝一收,双手抱拳学着电影里武林中人的口气说:“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全家人都笑了,胜利叔扶住五叔的肩膀,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转,五叔凑到胜利叔的耳边说:“哥,被蚊子咬的那一身疙瘩,还痒痒呗?”
作者:董红霄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