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


古代专门有史官为皇帝记《起居注》和《实录》。所谓实录,即为直笔书写,有一说一。


《则天实录》中记述一事:张昌宗曾诱张说诬告魏元忠有不顺之言,张说答应,幸赖宋璟再三劝阻,张说才没有照做。事后张说做了宰相,负责监修国史,审查看到实录中有此一段,感到羞愧,心中不悦,明知是吴兢所为,却当面故意把责任归咎于他人,以达到敲山震虎的功效。哪知吴兢立刻站起来正色而告:“这段文字为鄙人所写,不可冤枉他人!”面对吴兢凛然不可冒犯的态度,张说只好背地里多次要求吴兢删掉这段记载,吴兢严辞拒绝。这件事本来就是在你知我知的秘密状态里进行的,何况又没有形成实质性的恶果,就算漏掉一笔仿佛也于史无碍。但是吴兢写史有他坚持的原则——事情确实发生了。


写至此处,又想到另外两位吴姓名人的故事。吴三桂曾花千两黄金,企图买通吴梅村,让他删改《圆圆曲》中“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两句诗。吴梅村很有诗人风骨,以典型的名士派头拒绝了馈赠,没能满足平西王爷的无耻私欲。可惜的是,吴梅村晚节不保,接受了大清国子监祭酒一职。“老亲惧祸,流涕催装。”自欺可以,岂可欺人?


韩柳


章士钊说:“韩柳二公,在道义上东西相望,鸿沟宛然。”宋代欧阳修也说过类似的话。韩柳二公,指韩愈和柳宗元。


早年韩愈为求官职,三次作《上宰相书》,卑躬屈膝,乞求垂怜。贞元十八年,韩愈作《上李尚书书》,向工部侍郎京兆尹李实乞援。李实是皇族,出名的恶吏。韩愈在信中颠倒黑白,向其献媚。为了巴结宦官,韩愈曾作《送汴州监军俱文珍序》。俱文珍是永贞革新时围剿革新派的宦官头目,与韩愈同在御史台为官的柳宗元、刘禹锡皆被贬为“八司马”。柳宗元在永州贬放十年,他没有一字冤情诉与韩愈。


韩愈生前一直遭人非议,但自宋以降声誉日隆,与柳宗元并列“唐宋八大家”之首。可后世对其诗文亦有不同声音。苏轼《韩愈论》中说:“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也讲:“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


由此观之,韩柳二公生前因为倡导古文运动而互为文友,并彼此推重。但也仅仅限于写诗论文。由于为人与性情的差异,韩柳二公八小时之外并无真挚的交集。


冰点


《冰点》是《中国青年报》1995年创办的一个特刊栏目。《冰点》之意,旨在焦点、热点之外,关注到更多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主创人员曾在创办十周年续集出版的书中讲道:“新闻的生命力只有一天。新闻的力量是影响今天,而不是记录今天。”


我的中篇小说《凤雅讼》就是取材于其中的一篇真人真事。自从关注《冰点》之后,马克·吐温的那句名言便一再得到验证: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读书而知,《冰点》曾在创刊十周年之后的2006年停刊整顿,3个月后复刊。可惜的是,《冰点》中的好多故事,我无力转化为文学创作。我的知识储备与生活储备都不足以完成那样一部作品。但至少我可以作为一个证明,《冰点》确实影响了我的今天,并教会我在未来把目光更多投向焦点和热点之外的世界。


夏公的猫


夏衍先生爱猫。多年前,第一次在文章中读到夏公家一只义猫的故事,我没作记录。民间有言,狗是忠臣,猫是奸臣。即便不完全相信此说,但我对夏公家那只老猫的义举犹有存疑。也许是为了反衬那个特殊年代人心之不古,作者才不经意之间对老猫的死忠作了合理的夸张和渲染。


近日读黄永玉回忆夏衍先生的文章,又有一段文字专门写到了这只猫:“‘文革’后从秦城监狱释放出来,他短了一截脚,进屋刚坐定,多年卧在床底不出来的老猫认出了他,艰难地爬到他的脚下绕圈,第二天,死了。它等了夏公十一年……”


黄永玉的文字一贯如此,客观、简洁,少有旁逸。这次我决定把这件小事记录下来。也许不是每只猫都能忠义到底,但猫至少不会翻脸害人。


下面这段文字要不要写下来,我对着电脑无限纠结。我曾在某作家的回忆录中读到一次夏公批判会上揭发同事的情节,这令读书的我十分意外与震惊,感到无法与我所知的夏老贞诚、淳朴的形象统一起来。另一段夏衍在批判会上的发言则记录在陈徒手写作郭小川的文章中。“(1957年)8月14日下午,夏衍爆炸性的发言引起会场的激动,郭小川称之为‘把冯雪峰的野心家的面孔暴露无遗’……当晚,郭小川在林默涵家吃饭,两人一致赞扬了夏衍的发言,说他平常政治上不强,这次却很有战斗力。”


狂风吹过,树会落叶,草会弯腰。树是树,草是草。


少年心


与童心相比,少年心更接近于后来的成人世界,但它还没有最后走进成人的黑森林。我创造“少年心”这一概念,主要是我自己以此来判定一个作家是不是真正的作家。


双雪涛说:“少年进入成人世界的故事是文学上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这个阶段很适合做文学式的书写。使用少年视角进行书写其实包含着一种判断:大家在不知不觉中都会走进成人世界,然后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孩子;而少年的口吻则类似于一种召唤,你可以借此努力复活另一个自己,在文学的世界里再走一遭。”


现实生活中,我遇到过一些长于追逐、擅于交际、甘于沉沦的作家。他们在世俗规则中游刃有余,并乐此不疲。他们全然忘记了自己少年的模样,他们的文字自然无法唤醒人们对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