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携妻儿登长城。他们是第一次,我也是。所以都很兴奋。万里长城念叨了很多年,在不惑的门槛上才到,有些羞于言说。奔波多年,或机缘不巧,或阴差阳错,每次总要差点儿意思。梦想悬得久了,有些便就不再提起。自觉这个年龄还没见过长城,就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尴尬。于是,便想让孩子早点领略长城内外的万里关山、惟余莽莽。


刚过立春,冰消河开,但仍在寒天数九,不算暖和。城墙阴处,残雪尚存。这个时日登长城,并非良辰。又一想,万物萧瑟,风动关河,昔日征战的边关,狼烟滚滚的地方,不就该是这般模样啊。如此想来,忽又觉得此时登城,正好。


行车过居庸关,九塞关城横亘高速通衢之上,虽也巍峨,又觉不很伟岸。匆然一瞥感觉少了些一夫当关的雄霸。北门锁钥,八达岭上,长城蜿蜒山脊,确如巨龙凌空。登上南四楼,人还不算多。勉强在冷风中打着寒战,被吹得涕泪交加,面目狰狞。城南城北,群山连绵,草木尽枯,怪石堆垒。山脊有城,城隐于山。在冷峻的风里,尤觉凄厉,尽显冬日萧条。


关山浮动,城池岿然。虽然很快摩肩接踵,但依旧不减肃杀雄浑之气。在幼子的疑问中,每一块青砖,每一层台阶,每一个垛口,都让人浮想联翩。千千万万的夫役,肩扛手抬,破衣烂衫,蹒跚趔趄,愁苦不堪。滚沟落崖的哀嚎,命如蝼蚁的砌筑。勇武的将军,孤苦的兵士,吆喝着,奔袭着,如狼似虎,歇斯底里。城头上的狼烟越来越近,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越来越低,越来越浓,越来越淡。长枪短棍,刀光剑影,箭镞如雨,礌石翻滚。一年又一年,一轮又一轮,一次又一次,马嘶人叫,你来我往。他们热闹了多少年,对峙了多少年,最后都堆在了长城脚下,白骨如毡,魂魄满山。就像呼啸的野风,若寒冰,若哭喊。如今,远去了鼓角争鸣,多少故事都被历史湮没,只剩下峥嵘岁月的惊叹,别有一番落寞的滋味。


长城没有多少太平日子,却换来了许多太平。每一块砖石都曾伤痕累累,也都沧海桑田。那些英雄的儿郎,无论心甘情愿的建功立业,还是被迫无奈地戍边糊口,也都曾经热血沸腾,或也呼天抢地。城砖上不知何时刻满了横七竖八的名字,那些修城守城的却没能留下几个字眼。他们是谁,历史很少记住,却留在了太多女人的哀怨与悲苦里。


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激励了多少人。登城的都在念叨,都在追寻,都在向它攀登。到过,见过,聆听了历史的穹音,触摸过岁月的旧痕,叩问过自己的心魂,便好!是否好汉,或许并不要紧。就像儿子说“谁到长城谁好汉”。


登城的午后,又去天坛。那也是城,宫墙赫然,溢彩流光。长城是皇帝的大业,是中原的屏障。天坛是皇家的心神,也是子民的奢望。他们都是城,长城用来抵抗,用来拼命。天坛用来告慰,甚至还有忏悔。颐和园也算作城吧,昔日皇亲贵胄的乐园。躲进园子,或能暂时屏蔽边关的烦恼。在城上时,饱览苍莽,感慨良多。大概因为登顶的气概使然。下得城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试想,历史曾对这关城后的苦难、锦园里的骄奢,有过多少鞭挞和拷问。可倘若没有它们,今日这荒山野岭该是多么无味,世间又少了多少去处。历史有时充满悖论与苛求,我们也都是历史,无论留下什么,都会变成新的故经。


作者:曹宝武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