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又称蓉城,听说是个慢地方。虽然并不渴望,却也想去慢一慢。歇一歇疲惫的身心,缓一缓疾走的脚步,理一理杂乱的思绪,见一见久违的故人。其实就想换个地方,看一看别人生活的模样,找一找自己内心的宁静。


成都的慢,除了烟火霓虹的浪漫,更多了闲泡茶馆的悠然。结果真去了却丝毫不能散漫,也没能浪漫,更不敢怠慢。有些匆匆,甚是匆匆,甚至未及细细地品上一碗老茶。想来,能静坐片刻,闲庭信步,便已舒缓许多,舒坦许多。


成都人不紧不慢,去的外地人却是有意放慢。巷子里密密麻麻,古城里三五成群,街肆显得格外拥挤。拥挤得烟火气十足,拥挤得商业味浓烈。见到的成都人大多温言细语。堵在路上的司机不愠不恼,云淡风轻。开餐馆的老板平和麻利,不喜不悲。只有卖演出的使劲儿吆喝,让品茶的推杯换盏。他们的不厌其烦,让人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该婆烦。很多人不问不语,一旦打开话匣子,便又格外健谈。讲火锅、聊喝茶、说天气。陌生人之间,大概也就这些话题了。他们说到杜甫的草堂、诸葛亮的祠堂,都说挺不错。真心还是假意,不好捉摸,得去看看才行。不像有些地方的人,老觉得身边的东西没啥意思。真诚得毫不掩饰。连哄人都懒得多嘴,甚至生怕被忽悠得白跑一趟,白费钱粮。大概他们真爱成都,更爱生活。


成都的街巷热气腾腾。大排档、美女、大铁锅、小盖碗。锅里红椒翻滚,红油乱抖。桌上执箸推杯,直呼过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辣味。以前自诩是个辣大王,不知从何时起,胃就不跟趟了。平时忍不住,到了成都更没忍住。非要拗一拗这仓廪官、水谷海。贪了一时口腹之欲,搞得胃跟满锅的红辣椒一样,堆堆叠叠,使劲儿翻腾。


成都的这股辣劲,大概与气候有关。到的当晚,适逢大寒,下了半夜细雨,骤然格外湿冷。天上阴沉沉、灰蒙蒙的,黏黏糊糊。有些压抑,不大习惯。对这经冬难见阳光的日子,他们说“成都就这样啊”,司空见惯。我倒还是喜欢乾坤朗朗、暖阳高照、清清爽爽。哪怕吼老牛北风、下倾盆大雨、卷漫天飞雪,都行。好歹总比这阴沉扭捏,痛快酣畅许多。


天府自古多战事,蓉城终非帝王州。历史上的成都人,善文而不大尚武。文如杨雄、杨慎,司马长卿与卓文君,都是文章大家。武像岳钟琪等,显得颇为寥落。到了近现代,川湘砥柱,周边将星熠熠,无川不成军,成都依旧不温不火。


或因以前成都的文气过重,或因成都还是少些王霸之气,到了成都的英豪俊贤也都多了一股子忧愁劲。


诸葛亮高卧隆中时,竹弦玉箫,羽扇纶巾,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到了成都,功业盖世,两表陈情。丞相当得更像亲爹,活得不痛快。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六出祁山志难遂。杜甫本就多情多愁,避乱入蜀,忧国忧民尤甚。身居浣花溪,一贫百事哀。茅屋破败,又遭风雨,坐卧难安,生活简直一地鸡毛。好似草堂一隅的那塘冬日残荷,落寞萧瑟。莲蓬铺了半池,唯有枯梗干挺着。就像诗人的那尊半身青石刻像,深沉而觉茫然,清瘦而又倔强。倘若非要从中寻些诗意,需要不同的视角,更需独特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格局。他疾呼广厦千万间,寒士俱欢颜。一个“俱”字尽显可爱。穷则独善其身,诗人却非要兼济天下。胸襟博大,情怀可嘉,终究难免失落多些。于是,诗成了政治的史,史成了盛世的情。他们身在庙堂,忧君忧民,活得充实而又痛苦,过着清醒而有情怀的人生,大抵如此吧。人生要么轰轰烈烈地有为,经天纬地;要么清净自修地无为,随流随缘。成都算是建功立业之地,常待非常之人。两千多年前的晋人李冰,主政蜀郡,岷江筑堰,造福一方,百世流芳。蜀人奉若川主神明,堪称华夏主官楷模。凿离堆、穿二江的千年金堤,源成天府万里沃野,是经世济民的大作为。因地制宜,分流飞沙,又是道法自然的大无为。有为与无为,把握得恰到好处,高妙得不着一字。


成都有名巷子,宽连窄、窄通宽,颇有旧时感觉。巷子亦如生活,有顺有逆,有平有坎。所谓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无论宽窄低平,少年自宜志存高远,中年宜多平和之态,老年当需宽厚有度。个中滋味,还是早点通透为好。


蓉城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可惜匆忙而太多遗憾。虽然下次不知何时,但只要心心念念,总还会去的,总还能见的。人生总要选个路子,择个去处,万不可折腾一场却似是而非。倘想做个清闲散人,不妨问道青城,青灯黄卷;若能顺便攒个道德文章,更好。可惜,四下方寻清修地,却见处处人声沸。清修出世似乎远比入世建功还难。想来,诸葛的英魂,明良千古;杜甫的柴门,广厦荫蔽;李冰的福祉,巴山蜀水。无非都在功业声名。百年千年以后,还有一处宅院守候凭吊,还有一些故事口耳相传,似乎方为不朽。这样的蓉城,又如何慢得下来。


作者:曹宝武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