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长蹲在台阶上,看两只绿翅鸭为了一粒玉米粒争来抢去,扑棱棱的翅膀扬起的尘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许久长一躲,就与门缝里钻出的一缕小鱼贴饼子的香味撞了个满怀,不由得说,真香啊。


随即,许久长叹了口气,从簸箕里又抓了一把玉米粒撒向空中,然后转身进了屋。


灶上,铁锅里正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真香啊。”许久长嘟囔了一句。


“香吧!喝两盅?”


“好,喝两盅。”


于是,两只小酒杯就摆在了炕桌上。老伴马小翠也坐在了许久长对面。


酒倒上了,小鱼也上桌了,俩酒杯一碰,马小翠的眼里却闪出了点点泪花。“喝吧,喝完,喝完了就该出发了。”


“嗯。”许久长一仰脖,酒杯里的酒就灌进了喉咙里。热辣辣的酒像一团燃烧的火,烤热了许久长的胸膛。


许久长85岁,马小翠82岁,他们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生儿育女,春种秋收。今天,他们就要离开了。


在村庄搬迁的启动大会上,马小翠听乡里的领导说了,衡水湖是全国著名的旅游区,为加强湿地保护,修复自然生态,村庄要整体搬迁。啥是“生态保护”她没听懂,可她听懂了“搬迁”。搬迁就是搬走,就是让她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她的心,疼啊!


有多疼?像?像离开和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许久长那么疼。


儿子说,得搬。这是大事。政府定的大事。


村主任说,得搬。咱顺民庄为啥叫顺民庄?不是逆来顺受,是顺民心、顺民意。


这些道理马小翠都懂。政府定的事都是为老百姓好的事,得搬。可她就是舍不得啊。


门前的大槐树,是生儿子那年栽的,现在树都两搂粗了。房子是生闺女那年翻盖的,如今闺女都做奶奶了。停在屋后河洼里的那条船,破了补,坏了修,一条船养活了老老少少一大家子。还有门前的这条路,原本是一天下河的毛毛道,如今已经修成了柏油路。


儿子说,新区啥都有。有新房子,有新路。


村主任说,村民搬迁了,村子里会种满樱花,等到春天来了,整个村子就会变成鲜花盛开的地方。


马小翠没有见过樱花,她这辈子跟在许久长身后,见得最多的是咱衡水湖的水、鱼、鸟、芦苇,她这辈子习惯了呼吸着衡水湖带着水汽的空气,像是习惯了许久长身上长年的鱼腥味。


“干了这杯吧。”不等马小翠端杯,许久长已把酒灌进喉咙里。立刻,一股热辣辣的小火苗又烧了起来。


村里人都搬走了。儿子说,13天,整个村子都搬空了,只有你俩还留在村子里。


村主任说,久长叔,你可是老党员啊。


许久长的泪窝就热了。他说,我不是钉子户,我不是不想走,我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这个村子,在这里多待上一会儿,故土难离呀。


马小翠又端起了酒壶,许久长摆了摆手。说,不喝了,吃鱼。


对,吃鱼。早上刚从湖里打上来的鱼,还带着湖水的鲜味。这鱼真香啊,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马小翠的眼里又有泪珠溢出来。


屋里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模样。儿子说,新房里啥都有,不带这里的老物件也好。


许久长不想动这些老物件,都是一件一件置办起来的,他不想让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搬得只剩下个空壳。可他坚持要带走一样东西——自家院里的黄土。


他把罐子塞到马小翠怀里,说,抱好了,这是念想。马小翠就紧紧地抱着罐子。


顺民庄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出村的大路,是衡水湖上唯一住人的岛屿。据说,原先这岛上没有人,只有鸟。老渔民都知道,这是一块宝地。于是,就有渔民在岛上安了家。一家、两家、三四家,渐渐就有了村庄。一辈又一辈,村庄越来越大。可不知从啥时候起,鸟渐渐飞离了小岛,岛上的鸟越来越少了。


儿子说,环境好不好,鸟知道。是人们破坏了环境。


村主任说,国家说了,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


搬迁的领导说,要把岛还给鸟儿,环境才会好起来。


就这样,村民们退出了小岛。许久长抻着脖子往天上望,望天边的一个又一个黑点。“咕咕咕,咕咕咕。”


“走吧。”马小翠拽拽许久长的衣襟。一辆独轮小车停在院门口,许久长说,当年娶她进门用的就是这辆独轮车,今天离开,也要用这辆独轮车推着她。


坐在车上,马小翠又看见了许久长健壮的模样。


“咕咕咕,咕咕咕。”忽然,天上飞来一只鸟。紧接着,又飞来一只。接着是三只、四只、无数只……成群的鸟儿在空中齐飞,它们一会儿盘旋上升,一会儿又急速下降,还不时变化着各种队形,好像有人指挥它们在空中表演高难度舞蹈动作一样。


马小翠叫起来:“这么多的鸟呀!”


许久长应了一声,说,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一定回村子看看,看看咱的村子变成啥样了。说完,许久长一挺腰身,攥紧了车把,脚步铿锵地向前走去。


作者:王东梅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