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电梯,正想按六楼,一位老妇人按了我想按的键,猛然间想起,我们是邻居,十几天前一起乘电梯,我还临时起意送给她一个北瓜呢。她也想起了这事。


“你给我的北瓜可好吃了。”


我心里就那样不是滋味地一轮。


“是啊,我一个没吃呢。”


其实我想说:“你可知道,种北瓜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就是我大妗子。


大妗子是去年7月4日走的。当时觉得她的人生悲惨到我可以写一本《活着》,我也确实坐在电脑前准备“大兴土木”,结果却一个字写不出。就像我也想写我二舅崔宝记。他是高中学霸,生活所迫不得不辍学当兵,靠勤奋和智慧在天津有了一席之地后,反过来对穷家无限帮扶。就像我也想写我小叔魏更良。他书只读到初二,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始终不肯放弃梦想,如今成了北京城知名的左手画家。我发现,我的才华支撑不住我的灵感,那就看缘分吧,脑细胞有自动组合功能,碰撞到谁算谁。今天它们碰撞出了我对我大妗子的感情。


大妗子嫁给我大舅时,身边带着一个五岁男孩。她坐在土炕上,搂着孩子,一言不发。她梳着好看的麻花辫,一双比带露水的葡萄还要水灵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她不爱笑。后来也不怎么爱笑,我却记住了她笑的模样,很美,很灿烂,那是她众多阴云中少有的阳光。


她是从遥远的云南嫁过来的,对于不识字的她来说,此行,相当于与家乡永别。


她兄弟姐妹众多,她行三。她母亲不知道对她抱了什么偏见,一心拆散她谈的对象,用了我都不敢描述的手段,硬生生将我大妗子许配给一个得了肺痨的男人。男人没让丈母娘失望,很快让我大妗子成了寡妇,让我表弟成了没爹的孩子。


很难想象,我大妗子的婆家是怎样百般虐待她,而她亲娘又如何刁难她,才让她痛下决心远走高飞,生死由命,来到一辈子也不曾到达过的河北,嫁给了我光棍多年的大舅。


最初我大舅保留了一些当光棍时的恶习——赌博。大舅虽犟,其实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的反抗往往让人啼笑皆非。大妗子自然劝他别再玩钱。大舅一气之下,竟然离家出走了。我们都觉得奇怪,难道离家出走的不应该是我大妗子吗?


大舅和大妗子很快生了个女儿。小日子刚露出甜蜜微笑,生活就为这个家庭准备了一份大礼包——我姥爷瘫痪了。


姥爷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他重男只重我二舅,对于大舅,他并不喜欢,只不过看在这到底是个儿子的份上,比对我母亲好多了。


我姥爷不大喜欢我大舅,也就不大喜欢我大妗子,更不喜欢不是他亲孙子的我表弟。他只喜欢我表妹。


喜不喜欢,他瘫在炕上,生活不能自理,也没法过多表达,只能从表情和语言,偶尔配上手势和眼神,来疼爱亲孙女,慢待我表弟。


表弟却默默为他端了六年的粑粑盔子。


大舅负责我姥爷的搬抬翻身。大妗子负责洗洗涮涮,打扫卫生。我妈十天半月去一趟,负责给老人剪指甲、洗澡。家庭中没有具体分工,却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上了岗。二舅一家在天津,远水解不了近渴,对老家帮不上多少忙。要说帮的忙也够多了。老家的住宅一共两套,新房是二舅盖的,拱手送给了大舅当婚房,旧房不用说,也没人跟大舅争。大舅结婚的一切费用,都是二舅和我娘接济,我娘把积攒的老底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如二舅拿的多。大舅从十七岁挖河就开始挣钱,不知道那些钱都去了哪儿,反正大舅的口袋永远是空的。


大舅是什么时候改了赌博毛病的呢?是在他得了食道癌后。一确诊就是晚期。这种病,落个活活疼死。


弥留之际,大舅终于活成了明白人,他流着泪对我娘和我二舅交待:“真英这些年跟着我不容易,我对不起她,人家在这里连个娘家人都没有,能指望谁呀?我走了,你们可得管她和孩子。”


算算时间,我姥爷瘫痪六年,我姥爷走了没多久,我大舅就走了,孩子们还小。孩子们还小,我大妗子再次成了寡妇。


平时逢上麦收和大秋,我和妹妹就去帮忙。如今大舅不在了,我们更不能袖手旁观。弟弟有空也去。他不是在姥娘门上长大的,但也对大妗子生出同情之心。


种地的劳累加上赋税让大妗子无力承担,前邻是当家,偶尔相帮,后邻也是当家,但是大妗子的地种不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亡夫对她造成的伤害,忽然就全身心不舒服起来,这里痛,那里也痛,所有器官造反,折磨着我一向温顺的大妗子。绝望中她乞求我爸,让他找村干部说说,把地退掉。


我爸拎上好酒,说尽好话,总算帮她把地退净。大妗子刚松一口气,国家政策变了,种地的不仅不交公粮,还有粮补。我大妗子的肠子一定悔成了青色。命运对她从来不客气,没想到这么不客气。


我娘只要回老家上坟,就给我大妗子放些钱,不多,一百二百,三百五百。我和妹妹回去也给大妗子点钱,我们对她不仅是同情,更多的是感激,感激她让照看大我们的姥爷有一个相对幸福的晚年。二舅给的钱多。他一给一两千。他儿子刚一参加工作,回到老家就给大妗子钱,说:“我大娘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就这,大妗子到冬天都舍不得烧煤,甚至二舅给她买了足够的煤,她也尽量不点炉子。守着煤,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而烧一点,少一点,她心疼。表弟出门打工后,剩下她和表妹,就更是“值不当的点炉子”。有一回她笑着对我们说:“别把我们娘俩冻死。”我们听哭了。


其实,我娘和我二舅找大妗子商量过她改嫁的事。大舅走的第二年,清明节上坟回到家里,我娘和我二舅都劝说:“嫂,你要是改嫁,我们都不会挡着,毕竟你还年轻。另外,这房子你永远能住,再找一个,也可以一起住这儿。”


大妗子叹息一声说:“不找了。算命的说,我克夫,第七个才能落住。我认命了。弟弟妹妹都对我这么好,我就带着孩子们这么着过吧。”


“这么着过”是一种妥协,不是一种选择。有一天我在大妗子屋里找东西,翻出一封信。她妹妹写的。其中有这么一句:“姐,无数次梦见,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顿时满眼是泪。不知道大妗子找人读过这封信没有,那个读信的人如果能把这句略过去就好了。我也第一次知道,大妗子姓茶,多美的姓呀,可惜太苦。后来还知道,她身份证上的姓名是茶桂花,她也确实如桂花般安静纯美。


表弟娶媳妇,我娘和我二舅再次倾囊相助,尤其二舅,省吃俭用拿出好几万块钱。表妹也嫁了,嫁到保定,那是一个很少说话、总能看见活儿的小伙子,很精神,很会疼人。


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二舅赞助一万块钱,让我表弟带着我大妗子回了趟云南老家。多好的日子啊,表弟马上面临着第二次当爸爸,表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多好的日子啊。大妗子在这节骨眼上,得了脑膜炎。表弟带她到医院看病,我坐在长条椅上拉着大妗子的手说了半天的话。谁知那竟是最后的告别。


我记得她是笑着对我说的,她说多亏我那当大夫的爱人帮忙,说我们这一大家子这个好,那个也好,都对她好。说给大家添麻烦了,总添麻烦。她不会说客气话,但哪句都在讨好。表弟忙前忙后,终于办妥住院手续。待到表妹急慌慌赶来,已是第三天。


第三天,大妗子已经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并发症太多。兄妹俩带着他们苦命的妈直奔天津。二舅早已提前等在那里接应。各种检查治疗。几天后,大妗子还是告别了这个带给她无尽苦痛的世界。


大妗子去世两个月,我请了假,陪我妈去大妗子生前居住的村庄——郭十村。我更习惯这个村过去的叫法,石海坡村郭十大队。那条崔家过道,那条被衡水作家郭俊禹写了无数遍的崔家过道,封存着我和妹妹整个童年。我们愿意一次次回去,拜会自己的童年,以及童年当中最重要的人。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疯长的植物。明明是满院子的荒凉,却又是满院子的生机。我悲从中来,回家后写下诗歌《大妗子的小院》:


大舅走了以后

小院就是大妗子的天下了

很空,比少一个人空出很多很多

两个孩子远走高飞以后

小院显得更加空旷

大妗子种下满院植物,还是形单影只

如今大妗子也走了。两个月后

小院里的花忽然开疯了,草长至门外

瓜秧“蹭蹭蹭”爬上墙头

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

它们在到处寻找失踪已久的主人


大妗子走后一百天,我再次陪母亲去上坟。那曾被大妗子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院啊,人去院空。


柿子熟了,一个个小灯笼,像要为这个陷入昏暗的家照亮;玉米熟了,招了虫子,也不敢吭声;大片的北瓜熟了,一个个小葫芦似的,摘下来聚在一起,像一幅经年油画。


表弟妹把大部分北瓜给了我娘。这些瓜我们吃不了,就送人。我同事说:“送给我瓜的人不少,就你送给我的最好吃。”


大概,这北瓜是大妗子最后一份心意,才让我们尝出了天堂的味道。我把诗歌和小院照片发到抖音上,二妗子看了回复道:“唉,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是啊,你大妗子在,这个家就在,如今她也走了,意味着我们也没家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居高临下的施救者。或者没人这么想过。但我们也一定没想过,大妗子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我们忽略她太久了。


清明又至。愿大妗子在那头忘了人世之苦,过上富足安康的日子,天天有值得笑的事情。


作者:魏东侠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