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与我同龄,都是1963年生人,生日相差仅仅一个月。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同在冀县化肥厂工作,有着十年的同厂工友情意。不同的是,他是吃商品粮的固定工,而我是吃农业粮的合同工,这在那时可是天壤之别。那里是我们参加工作走向社会的第一站,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那里。老贾1991年离开,去了石家庄;而我是1995年离开,调到了工业局。


上世纪八十年代,冀县化肥厂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国营企业,一颗耀眼的企业明星。我与老贾是1982年相继进厂的,他那时应该叫小贾,是国家分配的正式工人,在车间做了一名操作工。我是从农村来的,先是临时工,后来转为合同工,但在当时也是觉得很荣耀的。我们几乎是前后脚相继进厂,当初并不认识,他在“前方”车间,我在“后方”办公室,因为我的高中同学小魏跟他是同宿舍的,住在宿舍楼309房间,我们才相识并成为了一生的朋友。


老贾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儿唱得很棒,尤其是略带伤感的流行歌曲,唱起来特别有味儿。据说曾有一个也喜欢唱歌的女工痴迷于他,他因为早有心上人而委婉拒绝。他的心上人是同村的一位女同学“五妮儿”,高中毕业后,那位女同学考上了大学,而老贾名落孙山,进了化肥厂。心中有了爱情,生活里便充满了酸甜苦辣,这一切都倾诉在歌声里。那时,我喜欢吹口琴,又掌管着厂里唯一一台进口卡式录音机,那是检修会战、领导来访必备的宣传工具。我同宿舍的工友都比我大许多,而老贾在的309室住着四个清一色没结婚的年轻人,当时我写过一首诗《“309”公寓》,发表在1987年第3期陕西《工人文艺》杂志上:


  309盘距着四条龙/四个劳模奖状并排挂在墙上/座右铭与女名星剧照挂在一起/西装与工作服挂在一起/309是现代舞发源地/一只口琴能挑起一场舞会/没有女舞伴我们抱着椅子跳/倒也洒脱大方风度翩翩/惹得那些女工们都来瞧/跃跃欲试又不好意思进来/(工会主席那老头还满有意见呢)//大哥搞了六年对象/竟没得到过女孩子一个吻/小兄弟们都为此愤愤不平/教给我们的憨大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歌星不但有一付好嗓子/也是我们309的骄傲/青梅竹马女朋友乃“西工大”高材生/四年大学居然恩爱如初/收到歌星夫人来信是309的节日/由小弟弟宣读情书众兄弟分享爱情/小弟弟也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一/据路透社消息也正加紧活动/枕头下那探出头来的绣花手帕/已悄悄泄露了秘密/只有鄙人是个真正的单身汉/至今还不曾被哪一位绝代佳人青睐/好在缪丝女神垂青/偶尔发一两首歪诗//当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跌跌撞撞闯进了309/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我们这四条蛟龙也迷茫了/开始用自己的头脑思索/思索一个关于人与人性的/很原始又很时髦的问题……


我经常提着那台录音机去309聚会,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也特别欢迎我去。业余时间,老贾唱歌,我口琴伴奏,来上几曲,倒也不亦乐乎,当时的流行歌曲几乎都会唱。1986年秋天,我和老贾录制了一盘磁带,他唱歌,我口琴伴奏,大概有十几首流行歌曲,记得有《风雨兼程》《又见炊烟》《情天恨海》《铁窗泪》等,后来我取名《流浪汉之歌——献给我的安琪儿》,录制了两盘,我俩各一盘,作为友谊的见证。我的那盘磁带至今还保存着,只是现在没有了卡式录音机,也无法播放了,况且时隔30多年,磁带或许早就脱磁了。


我们所在的冀县化肥厂以生产碳酸氢铵化肥为主,后来改生产尿素。企业分为“前方”和“后方”,所谓“前方”,就是生产车间,包括锅炉、造气、碳化、化工、包装等。所谓“后方”,就是后勤保障科室,包括办公室、行政、总务、供应、销售、煤炭、机修等。老贾是碳化车间变换岗位操作工,上岗前在井陉县化肥厂培训了一年,也算技术骨干了。我先后在农化中心、宣传科、政工科、总务科、办公室工作,都算后勤部门。不同的是,“前方”是三班倒,后来改为“四班三运转”,得上夜班;而“后方”是上常白班。几乎所有三班倒职工都不愿上夜班,托人找关系想调到“后方”,而我却羡慕上夜班的,我觉得披星戴月去上班多么富有诗意啊,白天还有时间写诗、唱歌。老贾说,你别天真了,你上几天夜班试试,睡得正香呢,到点了就得爬起来,那难受劲儿别提了。记得一个在锅炉车间的工友说,上夜班用刁斗往炉上叼煤,来回一次也就十几秒,就是这点时间也得闭上眼睡一觉儿。老贾一直想调到后勤科室上班,找我帮他出主意,我也是爱莫能助,直到他调走也没能如愿。


老贾的老家是北漳淮乡南漳淮村,距离县城约25公里,明代的时候漳河从那里经过。民国时期,这个村还出了个名人史东初。史东初(1890—1941),我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先驱,在天津创立了中国北方第一家独资经营的搪瓷厂“中成搪瓷厂”和全国第一家香皂厂。前门牌香烟的商标也是由他设计出来后转让给烟草公司的,一直沿用至今。这些历史知识当时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搞文史研究时才晓得。那时候,我和老贾都没结婚成家,休班时我多次跟他骑自行车去南漳淮他家中。那是一个深深的宅院,有一座看起来很古老的房子。老贾的母亲是一位乡村教师,一位慈祥可亲的老人,每次都张罗给我们做饭,留我住下。村东有一片果园,有苹果树和梨树,在周边一带很有名气,我和老贾也多次去那里玩儿。他还给我与邻村的一个女孩儿牵线搭桥……


老贾的女朋友长得很秀气,跟他是同村同学,西北工业大学高材生,本科毕业后又上研究生,而老贾一直是化肥厂工人。他经常利用假期去西安,那时唯一的一趟直达车是半夜12点左右的,前半夜我们在厂里都会谈论很多,憧憬着对美好未来的渴望,倾诉着彼此的青春烦恼。如今我还保存着一张30多年前他们在西安大雁塔拍的合影。他的女朋友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石家庄一所大学任教。曾有很多人对他的婚姻不看好,他自己也曾担心过。六七年的异地恋,终于修成正果。1988年,老贾结婚了,我结婚比他早一年,我们各自的女儿相差两岁,记得当初还探讨“姓贾的女孩儿起什么名字才好听”。


结婚了,有孩子了,就得想方设法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营企业职工调动工作可是个很困难的事情,何况是从县城调到省会。正当老贾一筹莫展时,迎来了峰回路转,一个老家是冀县而在石家庄某企业工作的人,想调回冀县来,于是,他们两个进行了对调,老贾才调进了省城的一家企业。直到今天,老贾还记得进石家庄那一天是1991年6月1日。


我和老贾分开后,我们两家人一直有联系,他们回冀县时来我这里,我去石家庄时也会去看他们,而且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家里。大约是2008年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回老家过春节,打算正月初五下午回石家庄,中午从南漳淮村赶到县城,我找了无数个饭店都是爆满,最后还是在一个饭店等着上一拨客人吃完,我们才坐下来吃饭。再后来,我跟田园棉的老总去石家庄办事,去老贾家里见了一面,此后几乎没怎么联系,但彼此的电话一直都有。


重拾记忆是去年9月份。南漳淮村建了个漳河文化主题公园,使我得以重回一别30多年的故地。这天,我和村党支部书记去寻访史东初百年前兴建的义学,75岁的贾金顶老人多年来一直守着这所老房子,他祖父当年和史东初一起建了义学。跟贾金顶老人说起老贾,他说他们是一个大院里的,而史东初义学隔街的胡同里,就是老贾的家。村党支部书记说,这家的老人相继故去,主人在外地居住,常年没有人了。面对上了锁的大门,门头上古老的木雕,令我唏嘘不已,这才想起,跟老贾已有十多年没联系了。我试着用他的手机号加微信,居然不久就通过了,我发过去拍的他家老房子的外景,他随即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他说,那房子是1986年盖的,不算太老,而大门口门头上的木雕是老物件,有一百多年了,当初盖房时特意加上去的。记得当初年轻时老贾就一直称呼爱人的小名“五妮儿”,神情里带着甜蜜,如今电话里提起老伴时还是称“五妮儿”。一个工人与一个大学教授的爱情,延续40多年依旧新鲜如初,恩爱有加,也算当代的爱情传奇了。我与老贾十多年不见不联系,彼此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谈起年轻时那段美好时光,依旧让人怀念不已。


相识时,我和老贾还都不到20岁,而今年我们都将退休。造化弄人啊,40年时光荏苒,我们都从毛头小子变成了花甲老人。相约退休后,我们再相聚。


作者:杨万宁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