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算起来,已四年没回陇原老家了。上次因为奔丧,只身孤单匆忙。忙完从兄后事,看望了年事已高的叔伯,才顾上打开尘封的家门透透气。水沟洼和老槐树,还是去祖父祖母的坟上时走马观花。都没来得及在屋里睡一觉,说是回过,着实勉强。
倘若仔细推敲起来,真正的回老家该是七年前的春节那次。带着头一次上门的妻子和一岁八个月的儿子,坐火车到延安倒的长途班车,颠簸了一宿半天。黄土塬上银装素裹,气象万千。妻儿裹得跟棉花包似的,上牙碰下牙蜷缩在滚烫的炕上。满打满算住了十天,儿子几乎感冒了一周。吃年饭,走亲戚,串门子,爬沟路,看了祖宅的老槐树,还有家里的地坑院,格外充实。老家过年还算热闹,可以放鞭炮。满村此起彼伏,方圆电光四射。儿子也不怕冷了,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如今幼子已经快五岁了,听说哥哥去过,颇不平衡,也嘟囔着要回老家玩。
晚上闲聊,父母说老家的沟路推平了,老槐树那儿的边坡地也推平了,尖角地的小路也没有了。我想起老槐树那儿还有几个堂叔家的旧窑洞,又说看着像都推了。那几处废弃的窑洞院落,大概不下百年了吧,连挖窑的人都作古好多年了。槐树西面有个石磙,给先人碾过麦子,可能也是百年旧物。几年前见过,大半截埋在土里,沧桑得像个化石。如今大概也找主人去了。父母是从村里人抖音快手上知道的,一直没跟我说。百年的老院、祖宗的旧迹,都不见了,想来有些可惜。
去年我家的地坑院也被推平了,跟我同龄,还能住人。找到父母说的视频,水沟雾气氤氲仿佛云海仙境,柏油路平坦宽敞,养殖场连排成片。油路和养殖场,我都没有亲见。好在老槐树还在,这个不敢动,也动不得。那是少说也有六七百年的古木,依旧枝繁叶茂。它伟岸而孤傲地矗在沟边,被半截颓墙圈着。我已多年没见过它绿色的样子,此时安心了许多。
老家常在梦乡,却不敢说,因为父亲也想它。不过我们想的,有些不同。他想房子想地,有亲戚去总让转到家里看看,还时常打电话问叔叔。老人坟好着呢吗,房漏水了吗,墙没塌吧,瓦没掉吧,院里出水利吗……帮忙把杂草拾掇拾掇,要不然回去没法住了。听说问题不大,他的愁眉和苦脸就能少好几天。我想的啥,似乎说不清。好久没给祖父祖母上坟了,老窑推成啥样子了,沟路还能下去吗,古槐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父亲想的很现实,很无奈很焦虑。他说还有那么多树,沟里的,洼里的,壕里的,都能做椽头檩子了,能打好些家具,能盖好几间房。于是就怪我跑得这么远,不在乎不操心,拿他苦下的家业不当事。那是他的,当然也是我的,可到底有些啥树,边界在哪儿,我都弄不清。他又说早知道都是白受苦,还不如前几年趁着有力气早点儿伐回来,哪怕卖成钱也行啊,那么紧张都没舍得。无论如何房子得留着,地不能荒了,毕竟他老两口还是要回去的。我想的多少有些多情。我的多情在他的现实面前,矫情了些。以前对沟沟洼洼够够的了,把树扛得够够的,把草割得够够的,把水拉得够够的。不料跑出来多年又觉得远远不够了。常想,羊肠沟路估计找不到了,泉水肯定还在汩汩地冒吧,老机井那儿应该还能上去……回去了还要去沟洼里撒野,还要带着儿子打枣拾杏,去麦地里跳坎坎的。再怎么说我也是要回去的,终究还是要入山林的。
老家老家,把我想得不得了。突然受了启发,原来抖音快手上有啊!赶紧搜,果然好多好多。老家的沟,老家的树,老家的草,老家的地,还有老家的人和事。草木都长疯了,墚峁还滑坡了。沟底的泛水井、饮牛泉早年只够人担牲口喝,青蛙蹦哒来蹦哒去,如今竟像河一样在夹沟里流淌,站在塬畔就能看见。盖房的耕地的放羊的,逛悠闲谝的,唱山歌信天游的……破天荒地刷了半夜手机,最后收到了流量告罄的信息。
老家还在,还是那个老家。老家还在,只是变了模样。半夜里父亲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老家的房和炕。炕上是卷起的被褥,地上是苫着门帘的家具,还是走时的样子。父亲还没睡,没准又在琢磨回家的事。只能默念早点花开春暖,世事安稳,赶紧回趟老家,好好住上一阵子。
作者:曹宝武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