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写作业,跪在炕上,趴着窗台,一抬头就能望见窗外的白杨树。树干上面的眼睛,晴天沉思,雨天流泪。较低的杨枝伸出胳膊,把一片片绿油油的大叶子递送给窗子。我第一幅铅笔画,画的就是一段杨枝牵着几片叶子,叶子稍卷,仿佛有风正要把它轻轻翻开。


上初中的时候,教室前栽着蜀葵。初夏时节,大朵鲜红的、轻粉的花朵在窗外无声地笑,等我们下课。蜀葵的茎是绿色的,中空,金黄的阳光透过它就变成了黄绿。蜀葵的花瓣可以再揭成两层,通过它的汁液粘到额头,但那是小孩子的玩法。上了初中的我们就会安静地保护每朵花的完整。矮墙边的刺槐树高高大大,它们的身子离得远,却头挨着头。五月里,一串串槐花点缀在绿叶间,像戏曲里皇姑头上的钗环。花香在校园里久久弥漫,又穿过形同虚设的窗子来到课桌上、讲台上。窗子里也偶尔映出老师的身影,这时候,就要赶紧收回心思,埋头写作业了。


婚后先是住在康乐小区。从三楼窗子向外看到的,是附近村庄的屋顶。有红瓦的,有水泥顶的。春天来的时候,不远处的屋顶之间会突然冒出一片绿,那是沉默了整个冬天的一棵柳树在春风里醒来了。秋天,楼下锅炉房铁栅栏门前,几朵蓝色牵牛花攀着篱笆往上爬,一心要离太阳近点。窗下是小库房,房前栽着香椿树。初春时,邻居姑姑会把一把香椿递给我:“炒个鸡蛋吃。”香椿的香,会直接把人推进春天里,心脾俱畅的温暖。


搬家到怡园,一楼的窗外是四季美人——悬铃木。春的新芽、夏的绿叶、秋的金叶自不必说,就算是在冬天,它们也是风韵迷人。枝间悬挂起圆圆的果球,像花朵,像铃铛,像人们喜欢的任何小物件。清朗有形的树枝间,小果子随着冬风摇晃,是一幅动着的画。仔细听时,那小铃铛里就摇出了冬天的北风和春天的流水。


再后来,住在城南一隅。浩浩长江化作缓缓西来的石津渠水奔涌在华北平原,流经我的窗外。它负着冬雪,映着晚霞,源源不断向东而去。明丽的缎带在小城南边日日起舞,让这座小城的人们有了水的温柔和宁静。渠南,是车辆穿梭的石黄高速。大车小车,红车白车,向东向西,风驰电掣。再南,就是静静的田野和国道歧银线边的建筑了。它们之上,是广阔的蓝天和偶尔路过的白色云霞。人在窗内,外界的动与静尽收眼底,时时新鲜。


在衡水养病期间,住30楼。窗外是高高低低的楼群,远处还可以望到哈励逊医院和保利剧院,再远就是衡水湖了。一望千里的感觉总让人生出豪迈气概,站在高处,自己宛然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能洞悉并主宰世间一切悲欢。夜间万家灯火,车灯、街灯交汇成光的河流。站在窗前,把自己置于世外,猜想着来来往往的人的梦想,想不出来,就编织自己的——一定要编得美美的,戴在明天的头上。


有一年,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拜访一位画家,主人为我们泡茶,围着茶桌聊天。不经意间,抬头望到画室窗外摇摇欲醉的树冠。正是夏天,满树叶子浓密紧实,却又柔和得像一团雾。风一阵一阵,树冠一歪一歪,风和树配合得极为默契,仿佛之前排练了很久。主人换茶,在茶香墨香中看那些树,竟然有了音乐的感觉。与娴静有味的人一起小坐,时间就由一个毛头小子变身成青石巷里的女子,优雅而缓慢。


办公室的外面是一棵栾树,闲暇时也会看着小鸟飞进飞出。栾树发芽、开花、落叶,树干粗起来,树叶茂盛起来。冬天它收敛了手臂,像一位清癯的老人。夏天它把肥硕的枝子伸向门卫的屋顶,从楼上看,枝叶都要把大门口遮挡住了。窗子外的栾树瘦瘦肥肥,带走了一年又一年。


去饭店吃饭,也喜欢寻靠窗的位子坐。看有缘相遇的路边植物,看人间烟火的街景。不时有步行经过的年轻人,说笑着,撒下一片青春的气息。清洁工穿着橘红的制服把一片落叶夹起来,装进垃圾袋。有人给外卖小哥让路,有家长拉小孩认各家店面的字。这祥和盛景让人愉悦,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便莞尔。


住院期间,长时间不能离开病区。站在窗子里,看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风从它们之间吹来,吹动了窗台摆放的绿萝。窗内的绿萝安静欲睡,窗外的白杨葱郁钻天。每一位病人都渴望到窗外自由呼吸、畅快地迎风奔跑,所以,他们安于在窗子里休养,这是必经之路。


去朋友家,透过窗子看植物园的花草亭阁、小桥流水。锻炼的人,做工的人,闲坐的人,老人,孩子,分布在一幅画上。各种植物都在生长,池里的水波泛着柔光。所有的,都在2022年里安安稳稳。


在不同的窗子里,看不同角度的风景。蜗居于一座小小的朴素的城,有小小的知足、大大的幸福。人生如此,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人坚毅,有人善良,有人努力,有人幸运……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修行。


也走出窗外,融入熙熙攘攘的滚滚红尘,做美好的事,遇美好的人。心窗打开,清风徐来,阳光铺开,又是一场场美丽遇见。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