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的名字一样,蔡老年轻时有一颗奔放而狂野的心。无奈这些年身囿市井马厩,想必蔡老已练就一番道家飞升之术,才可以将灵魂放浪于天地之间。


古语茶乡群里,群友们称他蔡老,他却自称“黑老蔡”。因为入群较晚,我极少发言,整日里看他与阳哥在群中嬉笑欢谑,不胜艳羡。偶尔隔屏遐想,蔡老何等模样?不羁言辞,信口成章,颇有几分竹林之风。渐渐发现,蔡老每与群友互黑,几乎都是以自黑始自黑终,方才悟出他自称“黑老蔡”的真谛。这是他难得的智慧与勇气。


第一次面晤蔡老,是在靳总的石想馆。缘梯上到二楼,一众人围在茶台边喝茶,见我到来,便纷纷起立相携入座。阳哥为我介绍,一一相识,互道寒暄。走到蔡老面前,他似乎不放心阳哥的措词,抢先自报家门。眼前的蔡老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既非道袍裹身,也无银髯拂动。他身材适中,不瘦不腴,口齿伶俐,衣装休闲简洁,神态干练清爽,三句话不离自嘲,人介于儒道之间。由于年纪相当,一见如故,遂与蔡老互唤兄弟。


蔡老供职于市内某大机关。楼高入云,无意躬身,于是不曾见识蔡老的工作姿态。衣冠楚楚?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想必这也是其身儒气尚存的原因所在。我妄自揣测,蔡老的心中藏着一个时刻准备逃离闹市的“小我”。蔡老出生在西北重镇兰州,从甘肃到山西再回衡水,他最初的生命记忆烙印着“迁徙”二字,这种逃离在他更像回归。他于百忙之中,善待假期,零存整取,觅得时机,背包出行,忽儿塞北,忽儿江南,沿途见闻,都悉数收录在笔下,储存在镜头之中。每一次归来,他都能发现“小我”正渐次长大,一点点将现在的“我”逼退向生命的角落里去。


每每五七好友,街头酒馆相聚,此时的蔡老便如鱼得水,随着一杯杯小酒穿肠而过,他也一点点现出原形。天文地理,中外古今,风物土产,宫闱秘事……风花雪月佐酒,我们喝得柔情蜜意;笔墨纸砚值杯,我们喝得清风满怀。偶有一次聊到嵇康托孤,蔡老愤愤然老嵇的心口不一,自己以死邀名,却偷怀借山涛为儿子谋取进身之阶的私欲。听来听去,原来是蔡老搞错了嵇绍(嵇康之子)的年纪。我终于得到了一次发言的机会,借着烈酒壮胆,我直口提醒他的疏忽,并阐明以嵇康为父之风,他只会关心儿子能否长大成人,实在不会去干涉子孙的理想之树立与完成。蔡老在短暂的宁静中谦逊地听着,他在原谅嵇康的同时,不知道会不会原谅我的冒失?


蔡老与阳哥有个共同的“毛病”:不守时。菜也点了,酒也满了,这才姗姗来迟。蔡老人未入座,忙着解释——下班先要为老父亲做饭,看他吃好,再来赴宴。我理解蔡老的辛苦。蔡老是个孝子。


蔡老眼镜后面有一双马驹般温良而清澈的眼睛,眼中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光。透过这光,令人想到城市之外,还有壮丽山川,辽阔草原。



利哥能说一口地道的深州方言,我望尘莫及。酒至半酣,他随口诌出一串又侉又谝的深州劝酒词来,弟兄们一哄而上,又掀起一个小小的嗨酒高潮。方言实在是一种难得的语言天赋。民国语言大师赵元任先生恰与利哥五百年前同宗,相传他每到一地考察,不出两天便可以用当地方言与原著民畅快交谈,而人们不觉其怪,浑然忘了他清华教授的身份。赵先生是享誉世界的东方语言专家,在等身的论文专著之外,他还亲自灌制了几百盘的录音胶片,为后代保存下无比鲜活的中国众多方言可供研究的珍贵资料。如今有的影视剧为追求故事的真实感,也希望演员能讲方言,但多半搞得不伦不类,像极了夹生米饭。利哥讲起深州话来眉飞色舞,我暗自遗憾《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组为何没发现他。


利哥早年辞职下海,到某大公司出任高管。在他驻扎北京的那些年里,后海成为他消磨夜色的好去处。我与利哥相识恨晚,正是这个原因——早几年可以跟他勾肩搭背去逛酒吧。须知那个年月去到后海的净是些什么人物。利哥有言,他的帕萨特都羞于就近泊车。利哥在一排排灯火阑珊的酒吧里阅尽了人间声色,在烟雾弥漫的狭小空间里氤氲出一副劲爆的rock嗓音。读书时,他和蔡老曾偷偷撺过乐队。在我的想象之中,凭借直击灵魂的音色,利哥应是当仁不让的主唱,他的主打曲目必是崔健的《一块红布》《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花房姑娘》无疑。


利哥结婚生子,挽缰收束,从北京回到衡水,又从衡水派去武邑,一个潇洒转身,过起了泯然众人矣的百姓生活。端坐在长如舰船的老板桌前,他在掌舵扬帆的间隙里,重又捧起了钟爱多年的书籍。他读史,读诗,也爱啃头疼的哲学。他邀请我们去县城里品尝正宗的武邑扣碗,他手头摊开的是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举个小例子,补述一下利哥对待知识学问的认真态度。他看纪录片《李白》中讲李白出生地为四川江油而不是西域碎叶城,便专门同我求证正误。厘清了这个两说皆可的问题,他随之又提出《早发白帝城》当作于李白第一次出川而非流放遇赦的暮年。我相信,每个首读此诗的人,面对着彩云千里、轻舟万重的快意人生,脑海中迸发出的定会是临风驰水、银衫飘逸的青春李白,这个美丽的误解是完全可以放过的。我告诉利哥,这恰恰是李白的过人之处,他在人生的最低谷依然能够葆有吐纳天地、指点江山的超凡气概,为戛然而逝的盛唐信笔留下最后一抹壮丽行色。


对于我等远离故乡的人,最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利哥在外环边上有一处大隐隐于市的赵家小院。东墙下撒一把花籽,西墙下开几行菜畦,南墙下栽几株果树,一年四季,小院里花木扶苏,果蔬丰盈。周末的朋友圈里,时常看到利哥忙里偷闲,回到小院里偷过一天神仙日子。想到百里之外有我日渐荒芜的宅屋,心不免怅然以对,暗中渴望收到利哥发自小院的请柬。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