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江神使鬼差地在我们村旁划了一个弧,武邑、景县、阜城三个县亲亲热热地在弧上握着手。若从我村一步跨到江对岸,左脚定会踏上阜城的地,右脚却踩住了景县的土。政府正是看中了这三县交界的要冲地,便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此处修了一座桥。


此桥迄今经年虽近一个甲子,却一直栉风沐雨,心笃意诚地在激流滚滚的清凉江上,始终如一地为两岸的父老方便着生活与日子,缔结着友情与爱情。


农民种田古来各有各的路数。河东(家乡人习惯地把江称作河)土白,盛产西瓜和棉花;河西地黑,宜种蔬菜与粮油。自从家乡修了桥,河东的大骡子车如履平地般地将棉花与西瓜拉到河西来,河西的小推车、自行车又一马平川的粮油蔬菜运到河东去。端的是货畅其流,方便通达,彻底消除了两岸经济的地域隔阂。


犹记得,早年农村生产条件落后,队里分的口粮常不够吃,父亲就从村中盆窑赊购出一小车瓦盆瓦罐,起五更过桥去串乡卖盆罐,靠赚取微薄差价补贴家用。一去就是一整天,有时很晚才赶回来。我就和弟弟站在村头边喊边等,直至看到父亲那疲惫的身影出现在桥头才会放下心来。那时,桥已成了我和弟弟心目中的依托和希望。


早年的清凉江,像王母金簪划出的一条天河,将“牛郎织女们”隔置在河的两岸。“女嫁十里远不隔一条河”“好女不嫁隔河男”便成了两岸人的共识和陋习。而此桥就如一座吉祥的鹊桥,为两岸的善男信女牵起了红绳,铺设了联姻的坦途。印象最深的是对岸村那个专吃媒人活儿的女人,半开放形的小脚,端正的高挑个儿,面皮虽黑却眉目清秀,人送外号叫“黑翠儿”。自桥一修通,就今桥东明桥西,整日穿梭于两岸的村庄间,保媒拉纤格外繁忙。谁家的女儿该嫁了,哪家的后生该娶了,对桥两头十几个村各自的家事都了如指掌、烂熟于胸。此人更是我村的常客,只要见她进得村来,遇谁都是满脸祥云瑞气,招呼频频。人们或猜想她要进谁的家门,或探问其又为哪家去提亲。仅凭我一人记忆,在我们三百户的一个村,经她撮合而成的婚事就不下六七十宗。无怪在家乡的桥头上,一年四季大红喜帖都会不断地贴,我们也能三天两头跑上桥头去瞧新娘,讨要喜糖吃。


在精神上最得实惠的是桥两头村的孩童。因那时农村文化生活贫缺,此桥就成了大家的重要娱乐场所。两村的发小凑到桥头上,数栏杆、爬桥墩、攀亲戚、道冷暖,下河戏水,上桥游戏,玩得好不快活。尤其是桥东村那个人称“小秃”的小家伙,水性好,胆子大,做出事来总会令人触目惊心。汛期的河水又急又满,扒着桥栏向下望,令人头晕目眩。小秃却出人意料地爬上离水面七八米高的桥栏杆,脚在上头朝下,咚地一声像箭一样射入水中,大半天才从几十步远的水面露出光光的脑壳,惊得人们瞠目结舌,张开大嘴合不拢。为此,大人们说这家伙天生就愣,我们就说他天生得奘,实际愣和奘的含义基本相同,只不过后者比前者多了几分羡慕的意思罢了。直至现在我还时常对此想入非非:假如当初小秃那家伙入水时再能加上几个漂亮的花样空翻,拿到奥运会上去参赛,说不准能拿奖牌哩。只可惜了生不逢时,好端端一个人才就流失了,着实令人扼腕。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两村的孩童凑在一起,开始卿卿我我,满脸祥云。时间一长,就你村我村,面生乌云,话不投机就开起了坷垃仗。


开仗的阵地在桥头,输赢的标志是桥头。胜了则欢呼雀跃,弹冠相庆,败了就窃窃运筹,蓄势再战,直至夺回桥头。坷垃仗虽无枪炮声、血腥气,却也喊声震地,杀气腾腾。个子大臂力强的坷垃投得远有准头,就在前面冲锋陷阵,个子小臂力差的就呐喊助阵,力把小嘴又笨的就专负责拾坷垃递瓦块。待仗开到兴头上,便反复展开拉锯战,一会儿桥头失守了,一会儿又被夺回来,有时不但占了桥头,还会乘胜将对方追至村头上,直到见有大人露了面方慌慌撤了回来。


文化生活的一穷二白,将孩童们的童趣全转移到了开仗上。仗一开就会忘记吃饭和天黑,大人站在村头提着名字喊吃饭,都佯装没听到,直逼得大人们亲自跑来揪耳朵或打耳掴,方恋恋不舍休兵罢了战。到现在提及此事,不管桥东桥西的,还是敌方友方的,都会忍俊不禁。


家乡的桥是我乡愁中的重要标志。几十年来,每次回到老家,脚就会情不自禁地向桥头迈去。在那里转上几圈,或摸摸那熟悉的桥栏,或拍拍那亲切的桥墩,细细咂摸一番当年的滋味。“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若能遇到几个当年的发小,那更是一件幸事,大家共同回忆起当年的美好时光来,就免不了手舞足蹈,抚掌大笑一番。


作者:赵领月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