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嫣然含笑的女子固然可爱,可年纪一过,谁都难以挽留年轻蓬勃之态。好吧,顾盼生辉达不到,眼睛至少是要明亮的吧?


我的眼睛却越来越不清晰了。看不清小字版的书了,看不准电视字幕了,看不到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了。去检查,结果是:两眼白内障。


觉得自己还年轻呢,怎么跟老年性白内障沾上了边呢?真是有“障”不在年高呀。


自从知道得了白内障,整个人都快乐多了。妹妹说:“白内障?真好啊,长熟了,一揭,就什么都看清了!这不是回事!”姐姐说:“呀,真好啊,怕的是你眼底有毛病。白内障,这是最好的了!”


仿佛我得了白内障是一件非常庆幸也非常荣耀的事,她们非常兴奋地安慰我,我也就乘着她们的兴奋劲儿高兴起来。


眼前有一个无比奇异的世界,我独自徜徉其中,有着不可与人共享的愉悦。


从前看到的弯月,变成了一大盘香蕉,香;圆月,是若干枚摞起来的金币捻开摊在天上,贵;街灯、超市的灯、家里的灯,变成了金蒲公英、银蒲公英,一朵朵星光似的花朵绽放在眼前,花心空无一物,美。


墙上的钟表,不但看不清它的表针,我也慢慢看不清那一座钟表了。对面来人,睁着眼睛不知道是谁,更看不清人家脸上的喜怒哀乐。太阳强烈的时候,傍晚天黑的时候,台阶的边界就几乎消失了。


幸运的是,一直阅读的国学书是大字版的。因为从前都读过,调整好距离,凭着还不差的记忆力和微弱的视力还是能读的,所以每天在微信群里读书打卡毫无妨碍。


出去玩不耽误,看天看云,我安心欣赏我看到的。眼里的混沌世界无人能懂,我自得其乐,陶醉其中。“众人皆醒我独醉,众人皆清我独浊”的感觉很美妙。有时候我会对着不同光源微笑好一阵子。


麦收时节,好几次开车经过田野,她们惊呼“雉鸡!”纷纷赞叹它们的“美丽羽毛”,我却茫茫然不知所云,即使这样,我也不遗憾,微笑着靠在车窗前——有什么,一做手术,我不就明眸善睐了吗?任它什么雉鸡雉鸭。


洗衣做饭照常。爱人笑我洗不净碗、拖不净地。又说,算了,不怪你,你看不见。有一天又说,这餐桌布能洗就洗,洗不出来就扔了吧。孩子回来给我下载好电影,可惜人都要钻进电视了还是看不清,作罢,不费这个劲。


我能向倒扣着的玻璃茶杯底倒茶,能把拍好的蒜瓣当垃圾收走,能把一只不锈钢勺子连同丝瓜皮从洗菜池捞起来扔掉……每天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问他们:“那是什么呀?”


常跟人炫耀说,嗨,你前面那个什么什么,我看着可是另一番景象!又说,你算是想象不出来我看到的是什么样子的呀,你多可怜!来,我给你说说。


《楞严经》里释迦牟尼跟阿难说,“如世间人,目有赤眚,夜见灯光,别有圆影,五色重叠……”我就是那个有眚之人,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炫光。因为还是个不曾了悟的凡人,所以还痴迷于色尘,在虚妄的影像里痴痴傻乐。


两只眼睛白内障程度不一样,所以后来全依靠左眼生活了。闭上左眼,手机都看不了。测视力,走到最前面去也看不到第一行。


然后,我把右眼的白内障做了,给眼睛换了一枚人工晶体。躺在手术台上,右眼被迫睁得大大的,盯着上方的灯——那是一个亮眼睛、亮嘴巴的小动物,还有发光的两个圆耳朵!随着医生的操作,那只小动物的脸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作鬼脸逗我。亮亮的液体在眼里随着医生的动作漾来漾去……


虽然那亮晶晶的小动物很可爱,但我还是恐惧,决心再也不做第二只眼了。


第二天,医生把我右眼纱布一拆,天啊,触目所及都透明透亮,清晰到震惊。儿子的米黄背心怎么这么白了?街上的树叶子怎么一片一片边缘分明了?远处的门店怎么有了店名了?模糊了太久,以至于去饭店吃饭看到了远处桌上人脸上的表情,我竟然觉得是窥探了人家隐私!


回到家,哎呀,物物分明,连表针都纤毫毕显。可是,这餐桌布、这地面、这厨房墙……所有的美都呈现,所有的瑕疵也跟来。我安了显微镜呀!


原来家人忍受了那么久,家庭主妇根本打扫不净这个家。相反,倒是他们处处为我着想,让着我,哄着我,帮助我,成为我模糊世界最安全的指引。


现在的两眼,一只看到的是混浊世界,一只看到的清澈寰宇,一个是朦胧诗,一个是工笔画。第二只眼还做不做?


得做!恐惧快闪一边去吧,十分钟换来一个清晰世界,太合算了。本来我已经快成一个瞎子了,多么幸运,生在这个医学发达的年代!


以前收拾不干净房间,打个“看不清”的幌子就可以被理解,等两眼复明后,我可再也没理由偷懒啦!双目炯炯,那么,就把日子也过得清清楚楚、红红火火吧。明眸善睐,花为君开,亲爱的你,好好爱护眼睛呀!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