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是我国首部《孙犁年谱》的作者,也是孙犁晚年密切交往岁数最小的忘年交。《孙犁年谱》在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连续两年好评如潮,被各大报刊称为“研究孙犁的拓荒之作”“是对孙犁最好的告慰”。中科院文学所《人文》学习集刊主编祝晓风说:“孙犁逝世二十年后,才有这样一部年谱问世,这本身就非常有意义。”“可以简单这么说,孙犁在文学史上有多大意义,《孙犁年谱》就有多大意义。”


此书刚刚出版,我就非常荣幸获段华先生寄赠一部,反复研读后颇多受益,所以一直想向他当面请教。今年居京小住,就鼓足勇气提出这个要求,他热情地在百忙中拨冗安排,满足了我这个老“犁迷”的心愿。


段先生主持着一份全国性报纸的编务,又恰逢京城抗洪的关键时期,这些日子工作繁忙会议很多,所以他把会见安排在一个下午。那天我在他办公室待了不过两个小时,却多次有人敲门送审报样,或请示签字。看他如此忙碌,我两次欲起身告辞,他却频添茶水,执意执留。我自然更加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渴望多分享他的过往经历和治学为文之道。


一部《孙犁年谱》,倾注三十载心血。段华在中学时期,从学校阅报栏看到孙犁的散文《青春余梦》,就一字一句全文抄录,并写成题为《树与人》的阅读心得,发在刚创刊的《中学生阅读》上。恰好该刊主编何宝民到段华所在的学校演讲,就鼓励他与孙犁通信或赴津拜访。16岁的段华那时已担任淮阳中学羲陵文学社的社长,他用暑假时间造访大师,得到孙犁先生对他“少年老成却又未脱稚味”的评价,亲切对他谈了作文和做人的道理,并题字留念,寄予厚望。据此他又写《老人的心》刊于《河南日报》。后来段华被保送进入南开大学中文系,距孙犁寓所不远,经常登门受大师耳提面命,并时常为孙犁先生承担收发信函、校对文稿、购买书刊等服务杂事,有时甚至陪同聊天散步,成为大师晚年的知音,建立了珍贵的友谊。在这期间,他不但珍藏了孙犁签赠的大量新著,并写了几十篇评介和宣传文章。如大师倾心写作的《耕堂劫后十种》,段华都有孙犁先生的签字本。他说:“只有一本《曲终集》没有签名。因那最后一本书老人没给任何人签过。”段华还多年在书摊和网站下大力广泛搜求孙犁轶文,认真考据钩沉,弄清每部著作的版本情况,每篇文章的发表时间和原发报刊。多年来他收藏各种有关史料书籍包括晋察冀和冀中区的各种资料上千册。在此基础上反复研究考证,梳理出孙犁第一次发表文学作品,第一次发表文艺评论,第一次署名孙犁,第一次收藏线装书,第一次入选中学课本,第一次撰写“书衣文录”,第一次作品译为外文;考证出孙犁是最早写抗日地道站,最早写白洋淀军民联合抗战,最早写区村和连队文学课本,最早写解放区土改运动,最早写重视工人作家培养等等。他还发现未收入全集的佚文佚信五十多篇(封)。


谈到孙犁的著作和文章,段华都是成竹在胸如数家珍。例如孙犁的散文《战士》和《芦苇》,原来人们都不清楚原发何处,段华在搜求旧书刊时,在网上花五千元买到四本《北方文化》,见到这两篇署名“纪普”(孙犁笔名之一)的文章,才得以确认首发报刊。谈话中我提到上高小时读过一本《河北文学》,其中有篇大师的《业余创作三题》。段华立即说:“这本书我有,收藏在家中。”


说到这里,我站起来浏览靠墙的一列书橱,见里面挤满了各类书籍和资料。尤其显眼的是十来本《孙犁全集》,每本册页间都夹着许多卡片和纸条,显得鼓鼓囊囊而又有条不紊,那是他阅读时写下的心得备忘和要点标记。我想这应是“年谱”写作的一项基础工作吧。他说迄今为止,他对所能找到的孙犁先生著作全部通读十遍以上,许多重点篇章甚至读了二三十遍。


见我在书橱前驻足,段华说:“这是一部分资料,珍贵的书籍多数都在家存放着。孙犁先生的赠书都在家里,还有你们那本《孙犁在饶阳》我认为很有价值,和孙犁先生的赠书放在一起了。”那天回家以后,他还把存放那本书的书架拍了一张照片发来。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我们寄书时写的一封信他也仔细存放。他说孙犁在饶阳土改是一生的重要时期,对其思想和创作产生着重要影响。所以自己在2000年曾去东张岗和大官亭采访过一次,还看了孙犁先生的旧宅院——那些年,他以田野调查的方式,造访孙犁先生写过的地方,走访孙犁先生写过的人物,听与孙犁先生有交往的人谈大师等,留下了大量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可惜我那时还埋头公文案牍,根本没有写孙犁的想法,更没着意搜集孙犁搞土改的情况。而比我年轻十几岁的段华先生,却提前动手,积三十年功力,干一件功德无量之事,想来实在令人感佩!


那天谈到他与孙犁的友谊和交往,我说终生后悔没给孙犁写过信。尤其谈到《孙犁年谱》中一个叫王萍慧的作者,因《天津日报》文艺双月刊一篇小说得到孙犁回信的记载,我说:“1982年那期刊物共登四篇小说,我发的《玉琴》紧挨着王萍慧,可惜我没写信求教。”段华笑着说:“你要写信,先生肯定也会回的。”孙犁的信件在他的创作中占着相当大的比例。《孙犁年谱》对每封信的准确日期、重点内容和背景情况都作了详尽记载。为说明所记的权威性,段华打开他的电脑,叫我浏览存档的孙犁先生友人信件。每封信不仅信瓤页页清晰,连信皮也一个不缺。他介绍说,这样的信件他收集影印存档数百封,如孙犁老友徐光耀、韩映山等人的信件全部收档,一封不缺。看他认真的工作态度,叫我明白了什么叫锲而不舍铁杵磨针,什么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告辞之时,我提出要一本书作为留念。段华先生在书橱中找到一本2018年出的《荷花的光影》,是装饰典雅的硬皮精装。他简单介绍书的内容后,略一沉思,在扉页上认真题道:“何同桂先生指正,此小书朴实地记录了我与孙犁先生交往的点点滴,虽不华丽,也能见孙犁先生的音容笑貌。”


这段题赠之语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作为“犁迷”“荷粉”,我多年因未拜谒过孙犁大师引以为憾。去年获赠钤有大师手章的“年谱”,今日又有幸得到“光影”,段华先生引领我寻觅着大师的足迹,又叫我看到了大师的“音容笑貌”,真是不虚此次京华之行了。


分别之时,段华先生不顾我一再推辞,执意给司机打电话要求送“一位老同志”。上车前他还深情地说:“退休以后我要沿着孙犁先生走过的道路重走一遍!”我说:“那你一定要再去饶阳一趟。我那时只要走得动,就一定陪着你!”


作者:何同桂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