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期盼的是听到街上换泥娃娃的吆喝声。
甭管是吃着饭,还是干着家务活儿,或做着游戏,只要一听到那熟悉的“拿破布扯烂套子来换泥娃娃哦——”的吆喝声,我即扔下手中的碗、家什或玩具,急匆匆跑到街上——生怕那换泥娃娃的走远。
换泥娃娃的是邻村一位老头儿,他粗壮的个子,大约五十多岁。老头儿满脸的花白络腮胡子遮住了嘴巴、胸膛,脸色黢黑,头发一年四季蓬松着像个老鸹窝,瞪着一双大眼睛,如果戴上一顶尖顶帽儿,活脱脱一个圣诞老人。他家住在村西一个“半岛”上,房子建在一个大湾坑中央的高台上,三面临水,东向垫了一条小路通到村边,没有院墙,湾水即是天然的屏障,只是在那条小路的尽头安了一扇木栅门。院子里种满了树,遮天蔽日,使得这“小岛”更加幽闭。我和他孙子是同学,学校离他家一墙之隔,有时去他家玩儿,进门得顺着台阶下到堂屋,光线昏暗,一不小心就会蹬空摔个跟头。屋里很潮湿,除了一条土炕、一张桌子和锅碗瓢勺,没有其它像样的家什,几乎家徒四壁。他孙子告诉我,每到夏季屋顶常常漏雨,一家人整日整夜用盆罐往外淘水。
一次,我到他家去玩儿,我的这位同学拿着一个泥娃娃让我看,一边看一边讲解这泥娃娃是谁,干过什么事。不料被他奶奶一把夺过去,呵斥道:“这东西是你随便动的么?这是咱家的命根子,全凭你爷爷拿它换钱呢,快放回去!”还威吓说,“今后再动这些东西,看你爷爷不打断你的腿!”从此,我再也不敢到他家玩了。
人们都喊这老汉作“长胡子”。换泥娃娃其实就是收破烂。
长胡子爷爷推着一辆独轮车,车楼(音)两侧各有一个长条荆筐,一边盛着“泥娃娃”、“人模儿”、针头线脑儿、烟袋锅儿、火柴、糖果、玻璃球、小梳子、小镜子、文具盒等一些日常生活用的小物件儿,一边装着收来的废品,有碎铜烂铁、碎玻璃、牙膏皮、碎布片、旧鞋袜、烂套子、头发、鸡毛、猪鬃甚至猪羊和大牲畜的骨头……
“换泥娃娃的又来了!有碎铜烂铁的来换洋火哦——”“拿破布扯烂套子的来换泥娃娃哦——”随着长胡子爷爷有节奏的吆喝声,那些老太太、小孩子们随即围了上来,有的拿着破碎的铁锅片,有的拿着穿烂的旧鞋袜,有的拿着碎玻璃、锈铁丝、铁棒、废旧螺丝,一边瞅着车子上的“商品”,一边打听着价格,盘算着换什么物件划算。年岁大一点、个头高一点的孩子撅起屁股往人群里钻,踮起脚跟扒着筐子往里看;小一些的孩子就让大人抱着,探着身子要这要那。长胡子爷爷一边嚷嚷着:“小心,别挤翻了车子!”一边带有诱惑性地说:“别光看,回家拿破布扯、烂被套、碎铜烂铁来换!”
长胡子爷爷喊得“烂套子”是使用多年的旧棉花被套,“破布扯”则指的是碎布头。那时候穿衣买布要用布票,按照成人的尺寸丈量,做一身衣服所用布料大约是“七尺裤子八尺袄”,所以每人每年配发15尺布票。布票不够用买不到布,老百姓一件衣服常常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直到磨损得实在没法穿了,才将衣服拆掉,大块的布料用来打袼褙,做鞋底儿鞋帮儿。那些剪下来的不成用的零零碎碎的条条片片儿,就叫布扯。布扯舍不得扔,一沓一沓卷起来卖给收破烂的。
我最爱的是那些泥娃娃。其实,“泥娃娃”是一个总称,是众多陶土泥塑制品的一个门类,有人物、动物、玩具各种造型。也不知道长胡子爷爷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玩意儿,其人物有眉开眼笑的胖娃娃,男童光头,留着木梳髽,女童打着红脸蛋,梳着朝天辫儿,一个个胖乎乎的,手臂、大腿像莲藕;有《西游记》人物,孙悟空滑稽可爱,猪八戒憨态可掬,沙和尚大眼浓须,唐三藏慈眉善目,惟妙惟肖,非常传神;有手捧寿桃、拄着拐杖的老寿星,有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有咧嘴哈哈大笑的大肚弥勒佛,也有半瘸半拐手持一把破扇子的济公和尚……动物有小猫、蛤蟆、金蟾、狐狸及老虎、小狗等十二生肖。玩具有泥哨,三棱形,吹在嘴里“呜呜”地响,类似一种叫做“埙”的乐器;泥人模,一种阴刻着各种人物、动物、花卉的陶制品,圆形,直径大约五六厘米,孩子们从河滩里挖来胶泥,摔打成熟后摁在人模上,可以复制出上面的图案来。
“泥娃娃”大小高低不一,有的丰满挺拔,鲜活灵动,有的线条简拙,造型夸张抽象,但刻画细腻,形象逼真,涂着五颜六色的色彩,明朗热烈,富有浓厚的乡土气息,真是漂亮极了!所以,不光孩子们喜欢,大人也喜欢。
长胡子爷爷不糊弄人,什么物件换什么东西,一般都公平合理,不大赔也不大赚。因此大家都喜欢到他的货车换东西。一次他来我们村,一位老太太拿着一个泥塑的孙悟空说是上次刚换的,小孙子不小心把金箍棒弄断了,能不能再换个新的。长胡子爷爷二话没说,当即就给换了一个新的。
长胡子爷爷不停地吆喝着,人越聚越多。小孩子禁不住诱惑,回家翻箱倒柜、找遍犄角旮旯,直想挖地三尺,把家里的破烂拿来换成物件。一位老太太拿着一绺头发和一卷布扯,要换一包洋火(火柴),长胡子爷爷摆着手说:“换不着,换不着,你这点东西只能换半包(5盒,一盒2分钱)。”老太太不死心,争竞说:“这么多东西还换不了一包啊?再添一盒!”长胡子爷爷说再添俺就赔了。人们嚷嚷着:“赔赚还在乎这一盒洋火吗?下次再来多给你找点破烂就行了!”在大家的劝说下,争执了半天才勉强同意。正想成交,谁知小孙子不干了,哭闹着非要泥娃娃。老太太呵斥着:“换那行子(方言:东西的意思)干嘛,能吃它能嚼它?换包洋火能使好几个月,泥娃娃两天就玩坏了!”任你怎么说,小孙子在地上打滚儿就是不起来。长胡子爷爷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拿起个泥娃娃,也劝善缘儿:“买烟能抽,买盐能吃,各有各的用处。同理儿,换洋火能点灯点柴禾,换泥娃娃能玩儿能哄孩子,用处不一样,干嘛难为了孩子?”气得老太太指着长胡子爷爷的鼻子说:“你这个长胡子,就没安好心眼儿,光逗弄孩子惹大人生闲气,以后少来!”最终拗不过,还是给小孙子换成了泥娃娃。
长胡子爷爷嘿嘿地笑着,推着车子出了村。“换泥娃娃的又来了!有布扯套子来换洋火哦——”“拿碎铜烂铁来换泥娃娃哦——”那嘹亮悠长的吆喝声仍然传进村子里来。
作者:宫瑞华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