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英 摄

我的家乡在一片古漳河流过的土地上，周围几个村的名字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个“漳”字——南漳淮，北漳淮，南内漳，北内漳，白漳等。有水的地方林茂粮丰，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老师带着大家去田野里劳动经常唱的一首歌是：“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

每年秋天，路边的棉田里呈现出一片深紫的颜色，棉桃齐刷刷地裂开了嘴儿，吐出一团团柔软雪白的棉絮，随着微风一抖一抖的，像站在那里点头欢迎收获的人们。只要轻轻一抽，它们就整团整团地出来了，活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娃娃，令人爱不释手。

记忆里，每到这个季节，天空就会飘起细细的棉絮，有时粘在身上，有时还会挂在眉毛上或飘进嘴里，年迈的奶奶一边给我摘着身上的细棉毛毛一边说，这是天上王母娘娘在纺线哩，咱家的纺车也该干活了。奶奶的纺车是用杨柳木做的，一米多长，很轻巧，木质白而细腻，只是摇把被奶奶的手染成了紫红色。这样的纺车我们家还有两架，是母亲和大姐的。过完了秋，这三架纺车就上岗了，东西里屋和堂屋各一架，奶奶把一块白毛巾蒙在头上，把纺车放在炕上，并且压上一块石头，把脚盘在双腿底下，摇动手把，“嗡嗡——嗡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捏着棉条，慢慢拉长然后又慢慢顺下来，就这样拉上落下，周而复始，一根根棉线就缠在了纺锤上。三间屋子，三架纺车，“嗡嗡——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蜜蜂在空中起舞聚会，喃喃细语。那时，不仅是我们家，全村包括周围的几个村庄，走在任何一条街道，一个胡同，都会听到这悦耳的“嗡嗡”声。小学放秋假，我常被派去给亲戚家送些秋菜和蒸好的干粮。记得去过姥姥家的南榆林，老亲戚家的景家庄，北内漳，二姑和四姑家的南内漳和白漳。无论到哪村，女人都在家纺棉花，男人在地里拔棉花柴或是吆喝着牲口耕地，真有点黄梅戏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意境。

赶上阳光灿烂的大晴天，家家就会把纺出的棉线拿出来，上浆，在大街上或院子里晾干，上到织布机上，随着梭子“铛铛”奏出的音符，变成了一匹匹白布，而后买来各种染料，和布泡在一起，在大锅里蒸煮，有的成了灰色，有的成了黑色或者是绿色。那个年代人们向往解放军，年轻人穿绿色的多，老年人穿黑色，我们家的粗布都是灰色，这源于奶奶。

晚上，我很喜欢仰面躺在煤油灯照着的大炕上看奶奶纺线时映在墙上的影子。看着纺车在墙上转动，我对奶奶说，今年咱家把布染成绿色吧，做得和军装一样。奶奶说，军装就是灰色的，三七年你二叔当八路就穿的这个色。那时候，我和你嫁到沈阳的小姑晚上就用这个给他缝军装，做鞋做袜子，他总是半夜跳墙头过来，身上全是虱子，像个饿鬼一样，吃完干粮喝完汤，穿上这样的衣裳天不亮就往外跑，灰色在夜里人们看不清。和他们一伙的景家庄的八路营长杨凤楼就是穿着这样的衣裳，拿着两把盒子炮打死了好几个日本鬼子，还有北内漳后来当了大官的秦力真（前任外交部长李肇星的岳父）也穿这个样子的衣服，他那个村还办过八路的冀南军区党校，来讲课的八路大官宋任穷等许多人都是穿的咱这里老粗布的灰布军装。

在家家纺线的日子里，有的姑娘会在成捆的白线中选出最白，纺得最匀称的一缕，悄悄地藏起来，背着大人用钩针巧手钩领衬，那时我们叫“假领子”。而后在柳树下，在小河旁，在青纱帐的地边上，在弯弯曲曲的小胡同的死角处，送给自己的意中人。小伙子拿回家后，先是仔细地看，而后放在胸口上感受姑娘巧手的体温，放在嘴上亲吻，最后拿出两个曲别针，卡在衣领上。第二天上工时，脖子上就会出现一圈耀眼的白。大嫂子们看见后就会说，兄弟有对象了啊，给嫂子交代一下谁家的闺女这么巧手。收工后，小伙子会拿着斧头来到村外的树林中，选择木质细腻的树种，砍下一截，回来用刀削，在石头上磨，用砂纸蹭，做成光滑的小纺锤回送姑娘。

纺车、棉线，编织出了多少美丽的故事。老粗布承载着光荣的革命历史和永恒的故乡记忆。

童年的梦哪里寻，按照文旅界朋友的口头禅“再闻机杼声，冀州田园棉”。重新踏上小时候拉着母亲的手到南榆林看姥姥的路，在景家庄村西北角有一片蓝砖青瓦的房子，继承了祖先的建筑传统，很似山西的乔家大院。老柳树下的辘轳和井，“嗡嗡”的纺车声，清脆的机杼声，织女、纺娘的乡音是那么香甜，再现了当年。记得上小学时老师领着念过一篇课文：“青青的原野蓝蓝的天，我的家乡多灿烂，是谁绣出花世界，劳动人民一双手。”老家母亲、大婶，姐姐们后代的手更叫灵巧，古老的工艺绽放出了新的异彩，带着田野芬芳和劳动人民对幸福生活向往图案的床单、枕头、被子，让人有一种想上去躺一躺的念头，缀上了各种花草的中式小褂、裤子、裙子使人回归到了纯净的大自然之中。还有各地想远离现代社会的浮躁，向往环保，崇尚远古的有识之士定制的各种粗布织品小礼物、纪念品，彰显了田园棉深远的影响。

站在京开公路上，望着附近曾经非常熟悉的北内漳，前后新寨村庄的炊烟和青纱帐，思绪流动。如果能把明、清以来冀南劳动人民的农具和纺织工具以及历代的衣服聚集在一起，岂不是黄河流域人民的耕织史；如果能写一电影剧本，再现当年八路军区小队脚蹬粗布鞋，身穿灰色粗布军装打鬼子，除汉奸的战斗情景，该有多么壮烈；如果各级党校的学员都到北内漳原冀南军区党校旧址来，穿上田园棉制作的老粗布军装，出操、训练，席地而坐，吃着小米干饭，喝着白菜汤，唱着八路军军歌，在简陋的教室里学习习近平新时代治国理政的思想，会让各级领导干部把初心记得更牢。

老粗布，我敬仰你。田园棉，我敬畏你。

作者：杨新城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