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接触获1985年茅盾文学奖的李准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是上世纪听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节目。多年过去,又把作品重读一遍,注意力开始转移,感兴趣的是书中算不上主角但别具风采的女性人物形象——凤英,还有曾与她患难与共却在生活的洪流中走散的人生伴侣——春义。


巨大的灾难面前个人显得是那样渺小,但生命的力量又是那样坚韧顽强。用书中一个灵魂人物李麦的话说,“投河上吊的都是傻子,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得刚强地活下去!”家园尽毁,求告无门,这是一部小人物在动荡局势下的生存史。看似平凡普通的农家女儿凤英在重大的人生变故面前镇定自若,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吃苦耐劳,印证了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她的出场很有几分诗意。茫茫大水之上飘来一叶扁舟,大难当头之际,凤英被父亲送到赤杨岗未婚夫春义家完婚,为的是能与春义结伴逃难,从此相依为命。接下来的生活就没什么诗意可言了。简陋却不乏温情的婚礼过后是比平日艰辛百倍的漂泊流浪,几经周折俩人投靠了在咸阳开饭铺卖牛肉面的同乡陈柱子,开始了他们“进城务工”的生涯。


同是被迫离开土地的农民,但由于性格与成长经历不同,夫妻二人进城后的感受与状态差别很大,也为他们日后的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凤英的父亲马槐是马鸣寺街上的一个牛经纪,在村里就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耳濡目染之下,凤英心眼儿也颇活泛,比一般农村妇女开通得多,用现在的话讲,思想更解放一些。在陈柱子的屋檐下,她察言观色,处处留心,以自己的勤劳智慧为夫妻二人争取到最初的生存空间,得到在饭店帮忙的机会。


凤英是个有心人。在卖力干活、省吃俭用的同时,她努力学习陈柱子的生意经,逐渐萌生了单干的想法,在时机成熟之际自立门户,开了饺子馆,苦心经营,终于在城里站稳了脚根,完成了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从农民到商人的华丽转身。


与此同时,老实巴交的春义却在城里处处碰壁。他本是一个道地的农家子弟,父母双亡,伯父海老清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春义信奉着“千行万行,种庄稼才是正行”的人生哲理,座右铭是“宁肯黑脸求土,不肯笑脸求人”。他称得上心灵手巧,多才多艺,只读了四年小学就能写会算,能在金瓜上刻八仙过海,还能用一捆麦秆编成五棚楼的天坛型草帽。可到了陌生的环境——城市,春义却显得不知所措笨手笨脚。同样是在饭铺里,他很快就被精明的陈柱子看出来不是跑堂站柜台的料,“只会干点死活”,不但没眼力,还没好脸色,居然能像吃了炮弹似的对待顾客——哪个年头顾客也是上帝,他这样怎么能吃得开呢?热心的陈柱子又张罗着帮他干卖菜的营生,同样的不成功。因循守旧捆住了春义的手脚,他对于陈柱子给他示范的卖菜“秘笈”无动于衷,只因为不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张不开口去叫卖。能干的陈柱子最后也没辙了,只好找机会让他去了磨坊。


当凤英一步步明白了生意场上钱能生钱的规律的时候,春义对市场经济的认识还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之中。对凤英的事业,他开始时基本上插不上手,还在凤英处心积虑打算自己开饭店时帮了个大倒忙。本来,凤英把准备开饭铺用的案板放在了春义工作的磨坊里,为的是暂时瞒住陈柱子——毕竟同行是冤家,况且陈柱子还对他们有恩,过早地另起炉灶会伤害他们之间的老乡情谊——春义却傻头傻脑地把案板给她送到了陈柱子的店里,几乎让她下不来台。还好凤英沉得住气,借机把自己的打算跟陈柱子摊牌,并为今后的发展扫净了障碍。


他们的饺子铺开张了,生意还挺红火。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让春义觉得舒心,经济条件的改善与生活质量的提高没有划上等号。他在凤英几乎包揽所有饭铺活计的时候经常吵闹,只因“他看不惯凤英脸上甜蜜的笑容,他听不惯凤英那银铃似的笑声,他更痛恨有些顾客带着贪馋的眼神……折磨着春义心灵的并不是干活的辛苦,而是嫉妒的痛苦。”在春义看来,伺候人赔笑脸是非常不体面的,以所谓的尊严来换取剩余价值更是要不得。另外,凤英离开陈柱子单干也有失厚道。其实往深里说,是浓重的夫权思想在破坏他们本来能够幸福的生活。连陈柱子都说他,“一个男子汉,心窄得放不下颗黍子”。狭隘让一个聪明人变得糊涂且笨拙,且妨碍着他在城里继续生活下去。


大吵一架后春义出走了,数年后一个人辗转回到了赤杨岗老家继续种地。而从陈柱子的嘴里我们知道,春义走后凤英病了一场,也没心思开饭铺了。她又买了部机器学裁缝,赁了门面开了个小成衣店。日子也能过得去。她还惦记着春义,托陈柱子给春义带了两个金戒指。“据她说这是饭铺出脱时买的。饭铺有春义一份,这金子就算分给春义了。”再后来他们怎样了?作者语焉不详。凤英在城里应该会过得不错。凭自己的双手与头脑,她能有一份干净且体面的生活。至于是否幸福,那是另外一回事。


凤英骨子里的灵活变通使她在发生变故时能够及时调整自己去适应环境,很快能找准自己的位置与方向并为之努力奋斗,从而成为生活的强者,而固执保守使春义成为一棵会行走的植物,离开了土地生存能力便大打折扣,在瞬息万变的现实生活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两个人的生活理念、为人处事的方式相去甚远,几乎是南辕北辙。他们不是不相爱的,却没有因为相爱找到幸福,终究是件让人怅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