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一气呵成读完一本书了。快节奏的年代,整块的时间是奢侈之物,日常阅读不可避免沦于碎片化、表层化,真正停下来思考的时候少之又少。而《考工记》能把人引入深读的境地,或许,是因为有品质的文字自带磁吸力量吧。


这是一幅从1944年延伸到2000年的上海城市平民生活画卷。旧时代的“西厢四小开”阿陈(陈书玉)、朱朱、大虞、奚子,都是世家子弟,家境出身各自来历不尽相同,因缘际会,在少年时结下了友谊。


几个人的命运随着时代变革起伏辗转,走向大相径庭。陈书玉出走重庆,回来后自食其力成了人民教师,一生未婚,守着家里颇有来历的祖宅孤独终老;朱朱创业失败,经历牢狱之灾后带着家人移居香港;有木作手艺的大虞避到乡下,娶了一位宝钢女工,恬淡度日,寿终正寝;奚子走上革命道路,当了新政府的领导干部,在特殊的年代曾遭遇冲击,终于还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人们常说世易时移物是人非。在漫长的时光中,几个朋友的交集若即若离,往来远称不上亲密。而在危难时刻,他们彼此守望、相互扶持,绵长的情谊在时间的冲刷淘洗下历久弥深,实在难能可贵。岁月流逝,所有的一切渐渐归于沉寂,他们又回到了最初,互不打扰各自安好,如同相忘于江湖。


这般隽永的故事是在城市背景下铺陈开来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上海,亦古亦今、亦中亦西。如今,在这个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缝隙边角,仍有着各种古色古香的存在。


这本书的主旨,并不仅仅是在陈述几个人物的命运,还关注了当下一个重大命题——文化遗产保护。陈书玉家名为“煮书亭”的老宅,就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应该被重点保护下来的历史文物。


据说,陈书玉与老宅都是有原型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王安忆在上海老城区发现了一座大体还保持形制的大宅,之后便经常造访这座宅子与它的主人——一位老先生。老人不断与文博部门打交道,希望“修葺房屋,列入政府保护系列”,却不了了之,在瓦砾场里度过余生。


初看《考工记》书名,以为其中会有不少关于建筑艺术以及营造技术等方面的内容。确实有一些,但不算多,作者的叙述是克制的。另外,感觉老宅的修复也应该是个重点,然而直到终章,陈书玉仍在枯寂中等待。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阻挡大厦的倾颓。


冯骥才认为,文化遗产保护远比写一部小说重要得多。因此,有评论称,《考工记》是对冯骥才这一观点的文学补充,王安忆是在借宅子的荣衰经历来思考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对比之前创作的《天香》,那个讲述顾绣历史、充满温情与美丽的江南故事,同样体现出这位文学家的社会责任感,唤起人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更多关注。


王安忆是位集勤奋与智慧于一身的作家。资料显示,从1984 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69 届初中生》,到2018 年出版《考工记》,她在34 年里创作了17 部长篇小说,其中新世纪的头11年有8部,之后平均约两年一部。


在《小说的情节和语言》中,王安忆有这样的句子,“情节和语言是小说的建筑材料”。她把小说比喻成了建筑。细想也对。好的作品,其结构框架的确和亭台楼阁一样,有着秩序之美、精巧之美,读来仿佛寻幽探秘,时时会有惊喜。《考工记》的情节安排看似漫不经心,却是逻辑缜密、线索清晰,对人、事、物的描述繁简适度、收放自如,真的是“疏可跑马、密不透风”。 就体量而言,整本书并不厚,只有16.5万字,说是中篇长了点,说是长篇又略短,涉及的一些历史事件只是点到为止,并未详述。那种欲语还休的况味,用这样的篇幅展现,可以说恰到好处。


王安忆的语言与她的名字相类,有种能让人静下心来的稳重,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貌似浅白实有深意。比如《长恨歌》开篇那些对上海街巷楼宇的描写,如同超写实风格的素描,细致入微、纤毫毕现。随着时间线的流淌,镜头徐徐摇过,旷远的气象随之升腾而起。《考工记》赓续着这种笔法,只是更为简约、凝练,让读书变得如同读画,想象空间非常开阔,种种韵味需细细体会。


欣赏高质量的文学作品是种享受。


我们很难在王安忆的作品中找到到世俗意义上的圆满,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残缺或者遗憾。其实,这正是生活的常态、一种最真实的存在。